张九龄愕然,道:“同上次虽天差地别,五官身形还是能辨认得出,定当是他。他怎地在这里?” 寺人不过是伺候人的贱民,得信任时风光无限,要是一旦惹了主子生气,被杖毙再也寻常不过。 谭昭昭只知道高力士长大后的厉害,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发生过何事就不清楚了。端看高力士眼前的情形,他定是落了难。 同出岭南,自幼遭难的亲戚,谭昭昭管不得以后,眼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视而不见:“大郎,停车,我要去问一问。” 张九龄忙吩咐千山停车,随着谭昭昭一并下去,追上了禹禹前行的高力士。 高力士见到面前突然挡住两个陌生人,他怕得不住颤抖,一双眼睛,却如小兽般死死盯着他们,警惕地道:“你们是谁?拦着我何事?” 谭昭昭忙福身施礼,问道:“你可是高力士,本姓冯?” 高力士怔了怔,却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谭昭昭见状,心下了然,简明扼要地道:“我来自岭南道韶州府谭氏,他是我的夫君,同样出自曲江张氏。我娘家母亲姓麦,武烈候麦铁杖的玄孙女。” 高力士绷着的小小身子,明显放松下来,他上下打量着谭昭昭,再看向张九龄,眼神不断在他们身上打转,问道:“你们找我有何事?” 谭昭昭道:“外面冷,先上马车再说。我住在兴化坊,很快便到了。” 高力士犹豫起来,一阵寒风吹来,他忙侧身躲避,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不住打着寒颤。 谭昭昭不由分说,将香球塞在他怀里,道:“算起来,我得称你一声表叔,先道声不敬了。” 说罢,谭昭昭拉着高力士就往马车前走。 手腕上传来阵阵温暖,高力士垂眸瞧去,白皙的手,丝毫不嫌弃,就这么拉住了他脏兮兮的手。 挣扎了下,高力士便不动了,乖乖随着谭昭昭上了马车。 马车里暖和,高力士刚舒了口气,眼前一黑,他还没回过神,被一件温暖的大氅裹了起来。 张九龄温声道:“坐吧。” 高力士愣愣坐下来,谭昭昭坐在了他身边,道:“先对付一下,到了家的时候再换洗。咦,还要先去买身你穿的衣衫,可别忘了。表叔定当饿了,等下让阿满做份酒酿糖蛋,快得很,吃了还暖和。” 高力士没听过酒酿糖蛋,只听到有糖与蛋,就知道应当很甜,很美味。 饿了一天的肚子,此刻禁不住的咕咕作响。高力士尴尬了起来,掀起眼皮去偷瞄他们,见他们并无嘲笑之意,只关心看着他。 大氅很暖和,手心拽着的香球不断传来暖意,高力士垂下眼眸,低声道:“叫我三郎吧,我在冯家时,他们都这般唤我。” 谭昭昭考虑到高力士的特殊身份,他无法再姓冯,便道;“好,三郎。” 高力士迟疑了下,问道:“你是如何认出了我?我们以前应当没见过。” 谭昭昭含糊解释道:“以前在娘家时,我听过冯氏的一些事情,后来听说你被送到了长安,上次我与夫君来长安科考,进城时看到了三郎跟在武皇身后,便猜测是三郎。先前我们从西市出来恰好碰到,就停下车来确认。幸好遇到,这般冷的天气,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三郎还小呢。” 高力士总算露出了丝笑容,道:“我还以为你们是要来抢劫,打杀我呢。” 谭昭昭听得酸涩不已,幼年进宫,不知经受了多少的磨难,才能被武皇看中。 高力士道:“我犯了些错,被陛下责骂,赶出了宫。在宫里我无依无靠,认了高延福为义父,义父待我极好。我想着义父以前是从梁王府出身,出了宫之后,我无处可去,就去了梁王府,盼着义父能找上来。梁王府我不敢进去,就在周围走动。义父估计在宫内忙得走不开,还未能找来,下雪太冷了,我就不断走动取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西市,遇到了你们。” 高延福出自梁王武三思府上,谭昭昭猜想高力士通过武三思,再次进了宫,最后到了李隆基身边伺候。 一个受罚的小寺人,能让武三思看中,将他送到武皇身边去,谭昭昭只说不出的佩服。 马车到了,几人下车,高力士披着张九龄的大氅,实在是太长,他无法走路,就解了下来,要还回去。 谭昭昭知晓张九龄的洁癖,她看了他一眼,忙伸手接过折起来,塞进高力士怀里,道:“抱着会暖和些,快些进屋。” 高力士嗯了声,抱着大氅往屋子里疾步走去。脚上的木屐断了齿,他这时虽仍左右摇晃,因着身子暖和了,倒也走得稳稳当当。 进了屋,谭昭昭连声吩咐,千山送了热汤进屋,眉豆前去坊里,给高力士买身干爽的换衣衣衫,阿满去煮酒酿糖蛋。 大唐的清酒浊酒都是米酿成,酒酿随处可见,煮起来快得很。 高力士的衣衫还没买回来,先穿了张九龄的干净衣衫。张九龄身形修长,高力士洗漱出来,边走边挽着袖子裤腿,衣衫在他身上晃荡,看上去更加瘦弱了。 谭昭昭这时瞧见了高力士手臂上的新旧伤痕,心被揪了下,酸酸的,忙别开了眼,道:“快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酒酿糖蛋散发着甜蜜的香气,高力士走到食案边坐下,拿勺子迫不及待舀了口尝了一口。 甜滋滋带着些许的酒味在唇齿散开,欢喜得眼睛一眯,低头飞快吃了起来。 谭昭昭与张九龄对视一眼,他朝她安抚地笑,她回之一笑。 从头到尾,张九龄不多问,也不管背后有多少风波诡异,只陪着她,招待她在长安遇到的故人亲戚。 这个男人呵! 浓情蜜意过不了漫长的一生,尊重与支持能。 谭昭昭如吃了酒酿般甜蜜,就凭着他的这份尊重,他们或许能到如雪奴所盼那般。 余生漫漫,有他陪伴到白头,仿佛也还不错。
第三十九章 用完酒酿煮蛋, 高力士身上暖呼呼,松所受的惊吓与劳累,松弛下来就再绷不住, 小脑袋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谭昭昭忙让他去客院歇息,高力士努力仰起头,眼巴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谭昭昭道:“先去睡一觉再说。别急,别怕。” 高力士腼腆地笑, 眼睛亮晶晶地,嗯了一声, 随着千山去了。 谭昭昭呼了口气,靠在软囊上, 怔怔望着屋顶的藻井。 张九龄用铁箸挑着熏炉中的炭, 再加了些青木香饼子进去。铁箸上连着的链子, 叮咚碰撞着, 同炭哔啵清脆作响。 待香饼子热了, 同炭火一起,夹进香球中,握在手中试了试温热, 待合适之后, 方掀起谭昭昭的襦衫, 放在她的小腹上滚动。 腹间温热,谭昭昭顺手搭了上去, 随着他的手游移。 张九龄温声问道:“送回家中的信,估计还未曾收到,冯氏具体情形也无从知晓。昭昭无需担心三郎的去留, 他身世凄惨,留在身边, 只要你我都在,断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谭昭昭倒不担心这个,道:“三郎年纪虽小,却并非没主见之人。以后他的去留,端看他自己。” 张九龄笑说是,道:“无论如何都是亲戚,岂能见死不救。” 如今的世俗规矩,家族亲戚之间有人落了难,若是不相帮,会被人戳脊梁骨,指为不仗义。 谭昭昭没来由想起了戚宜芬,不知她可有曾定亲,嫁人。 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谭昭昭并非纠结之人,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在闭坊的暮鼓中醒来,屋内已经点了灯,张九龄手捧着书卷苦读,听到动静抬眼看来,道:“醒了?” 谭昭昭伸了个懒腰,抱怨道:“长安无法睡懒觉,更无法一觉睡到昏天暗地。一日三次钟鼓,真是好烦啊!” 张九龄听得发笑,道:“睡太多,等下夜里就睡不着了。” 谭昭昭嘟囔着起身,前去净房洗漱之后出来,高力士醒后,也来到了正屋。 谭昭昭咦了声,见他精神尚好,被冻得青紫的脸恢复了血色,舒了口气笑道:“三郎醒了,我瞧瞧衣衫长短可合适?” 高力士便站起身,伸出手臂旋转了圈,好让她能看清楚:“很合身,无需再改动了。” 谭昭昭想起他手臂上的伤,顿了下,掀起了他的衣袖瞧去。 高力士的手臂僵住,下意识往后躲了下后,停住不动了,任由谭昭昭打量。 新伤已经结痂,旧伤狰狞着,叠累在一起。 谭昭昭轻轻掩住他的衣袖,问道:“身上别处可还有受伤?” 高力士垂下头,轻声道:“背上有些伤,不过九娘无需多虑,都不疼了。” 谭昭昭拉着他转过身,掀起短衫看察看他的背。 估计是受了鞭笞,后背的伤比起手臂要严重些,斑驳的伤痕处,尚在往外渗着血丝。 高力士努力扭着身子,似乎要躲避,又去瞧谭昭昭的脸色,白皙的脸涨红了,吭哧道:“九娘,真不疼,无妨,比起以前丁点儿都不疼。” 受伤如何能不疼,只是不敢喊疼,哭疼,喊了哭了也没用。 只比他两岁时,被流民阉掉的伤来说,是算不上疼。 谭昭昭默默放下了衣衫,道:“我让眉豆等下去买些药膏,睡前涂一涂。多准备几身里衫,用细绢做,穿在里面舒服些,旁人也看不出来。” 高力士被武皇责罚,他的身份穿了细绢,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对他来说又得是一番波折。 重新坐下来,高力士偷偷觑着谭昭昭的脸色,手指抠着苇席,嗫嚅着道:“九娘,细绢里衫,无需做了,我不能穿。” 谭昭昭道:“放心,你就留在这里养伤,外人无从得知。” 高力士默然片刻,道:“九娘,我要回去,义父若出来寻我,我恐他寻不到,会着急担心。” 谭昭昭并不太意外高力士的选择,斩钉截铁地道:“三郎就是要回去,也得养好伤再回去。” 这时张九龄道:“三郎,九娘说得是,你且听她的,先养伤要紧。你自己回梁王府,只能在梁王府外悠转,等着你义父前来寻你。我托友人在进宫时,带个消息给你义父,让他同梁王府通个气,到时候你再前去,不至于得门而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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