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的小鼻子皱了皱,看上去很是纠结,片刻后低低地道:“我恐连累了你们。” 张九龄道:“不过是带句话的事,如何会是连累。你我同来自岭南道,还是亲戚。诚敬夫人在岭南道无人不知,人人敬仰。三郎身为他的后人,若我们因此回避,方会被人瞧不起。” 听到巾帼英豪,一统岭南的冼夫人,高力士脸上隐隐泛起了骄傲的神色,这才同意下来。 高力士原名冯元一,元同一,皆为初始。 追溯其祖上,冯姓本为十六国时期北燕皇室,冼夫人的丈夫,乃是北燕昭成帝的五世孙。 何止是“旧时堂前王谢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谭昭昭心中感慨万千,想起了冯氏其他几房,问道:“听说他们离开了岭南到了长安,眼下如何了?” 高力士答道:“起初我进宫时,无法知晓外面的情形。后来到了陛下身边伺候,有能力前去打听了。冯氏其他族人,在长安过了两年,就纷纷散了,听说去了扬州一带。” 如此一来,在遇到谭昭昭之前,高力士在长安除了义父高延福,就算举目无亲了。 谭昭昭笑道:“无妨,我同大郎都在长安。无论你以后去向何方,大门敞开着,随时欢迎你来。” 高力士愣了下,很快就欢快笑了,慎重其事点头道好。 时辰不早,已到了晚饭时辰,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备饭菜,问道:“三郎可有想吃的饭食,无需客气,只当做自己的家中般随意。” 高力士迟疑了下,抠着手指,不好意思道:“先前的酒酿糖蛋,再来一份即可。” 谭昭昭笑说好,不过她又唬着脸,道:“只能吃一份啊,甜食吃多了不好,会生病伤身。吃完甜食,切记着要漱口。”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的絮絮叨叨,乌黑的双眼明亮如星辰,视线随着她的走动而动,不断应下。 张九龄放下书卷,扬声道:“昭昭,我晚上想要吃份酪浆。” 杏酪热乎乎,冬日吃了正好,谭昭昭也想吃了,道:“就杏酪吧,我让灶房做三小碗来,一人一碗。” 张九龄唔了声,瞄了眼高力士,举起书卷继续读了下去。 饭后高力士回院子去歇息,谭昭昭下午睡多了,到了睡觉的时辰就没了睡意。 张九龄更衣出来,她还睁着双眼,在床榻上翻滚。 灭了灯盏,张九龄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下,熟门熟路搂住了她,道:“昭昭既然睡不着,可能我陪着说一会话?” 谭昭昭道:“好呀,大郎想说什么?对了,先前大郎说要托友人前去宫里询问,可是想托付给裴连城?” 裴连城裴光庭是武三思的女婿,他能进宫去,托给他最合适不过。 张九龄说是,“我看三郎急迫得很,他定是心有不甘,想要重回宫里。倒也是,他身为冯氏子孙,有诚敬夫人那般的先祖,就算身陷囹圄,岂能甘心。三郎这般小,已能看出其聪慧坚韧,长大后定当有大前程。我倒是盼着他以后,莫要因着仇恨与不甘愿,走入歧途才好。” 谭昭昭心道张九龄还真是慧眼识珠,高力士能得武皇看中,再到被关在深宫中十余年的唐玄宗身边,深得其信任,这份本事,常人难以企及。 以前谭昭昭想要认识高力士,不过是看在他以后的前程份上,想要替自己,替张九龄,以及那些抑郁不得志的大唐诗人们,替以后将会发生的安史之乱,替四分五裂,由此崩溃的大唐,尽可能多求一条生路。 等见到孤苦无依,跟受伤的幼崽般,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高力士在她面前,她又迷茫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因为她的干涉,反倒会引起反噬呢? 韦皇后与太平公主、唐玄宗他们之间的政斗,谭昭昭只知晓最后结局,并不清楚其中的过程。 贺知章的抑郁不得志,张说的流放,在谭昭昭的眼前一一闪过。 他们都轻飘飘若落叶,风一吹,就散了。 谭昭昭打定了主意,一切顺其自然,前面总会有路。 张九龄见谭昭昭沉默不语,终是不满地道:“昭昭只关心着三郎。” 哟,这是吃醋了? 谭昭昭忍笑,道:“三郎还是黄口小儿呢,大郎莫非也同他一样,变得小了?” 张九龄的手臂微微用力,愠怒地道:“昭昭明明知晓我在说甚,故意左顾而言他。昭昭从未问过我要吃何种饭食,喜欢穿何种衣衫。” 谭昭昭立刻反击,道:“大郎不也同样如此!” 张九龄冷哼,娓娓道来:“昭昭最喜欢的衣衫,乃是男衫胡服,以轻便舒适为上。最喜欢的首饰头面,乃是各种金,鎏金同银饰皆除外。昭昭平时喜吃各种鲜果,干果。少食羊肉,多食鱼虾蟹。不吃鱼脍,恐吃坏肚子。当然,昭昭喜食的,还是葡萄酒,若无葡萄酒,其余的酒也能吃,只要是酒,昭昭都不大挑。” 没曾想,张九龄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谭昭昭讪笑了几声,道:“听大郎的意思,好似我只好那口酒,跟那酒鬼一样。” 张九龄聪明得很,并未被谭昭昭转开话题,道:“昭昭并非酒鬼,只贪杯罢了。不过昭昭,你还未回答我,昭昭可知晓我的喜好?” 谭昭昭想了下,道:“大郎喜欢魏晋之风,穿广袖宽袍。大郎喜净,葱姜等辛辣佐料,能尝其味道,只事先得挑拣出去。无论何种饭食,皆会吃上一些,克制,再喜欢的饭菜,浅尝辄止。” 腰上的手臂渐渐用力,谭昭昭痛呼起来,“放开放开!” 张九龄放开了些,不过仍然不肯挪开。 “昭昭。昭昭。”他一迭声念着,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 谭昭昭哼了声,道:“这下满意了吧?” 张九龄笑,“不满意,昭昭其实还是说错了。” 谭昭昭怒道:“何处错了?” 张九龄咳了声,低低道:“饭食,穿衣等等,我从未放在心上过。我亦并非克制,热情与欢喜,全给了昭昭。所以昭昭有错,世间万事万物,在我眼中,惟有昭昭。” 缱绻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徐徐响起,热意扑来,谭昭昭感到脸阵阵发烫,随手掐在他腰上,嗔怪道:“闭嘴!” 张九龄怕痒,扭动着躲开,笑道:“昭昭说错了话,可不能恼羞成怒啊!” 莫名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开。 谭昭昭仿佛闻到了酒酿糖蛋的味道,甜蜜中带着酒味,在张九龄俯身过来的时候,她醉醺醺的,手神不知鬼不觉,伸了下去。 张九龄先是一僵,接着就低呼一声,按住了她的手,哑声道:“别拿来,继续,昭昭,继续.....”
第四十章 高力士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 裴光庭那边回了话,高延福急得不行,正四处在寻找他, 已经向武三思府上打过招呼,他便提出要离开。 眼见新年快到了,谭昭昭想了下,劝道:“也不差这几天, 三郎去了梁王府上,就没这般自在了, 不若留下来过完年再去?” 张九龄亦道:“我同裴连城如数道明了,你与九娘的亲戚关系。岭南道在长安的人少, 同乡之间互相帮扶, 当是应有之理。九娘说得是, 三郎你不如等过完年再去梁王府上。” 高力士端正跪坐, 小身板挺得笔直。就算屋里布置着胡塌, 他亦很少坐,只跪坐实在太久,方倚靠在凭几上放松些许。 谭昭昭看得心疼又心酸, 伺候主子不易, 高力士片刻都不肯放松。 高力士双手伏地, 额头搭在手背上,稽首大礼。 谭昭昭惊了一跳, 忙伸手去搀扶,“三郎快快请起,你这般做, 真是折煞我了!” 张九龄跟着探身虚浮,神情若有所思。 高力士顺着谭昭昭的手臂起身, 脸上带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九娘,大郎,这些时日,我已经过得很好,这些年来,我从未过得这般快活过。” 冯氏风光时,高力士太小,早已记忆模糊。 究竟是如何长大,进宫,高力士宁愿忘记,他却不敢忘。 受到武皇看中,日子好过了些,一时得意忘形,方遭到奸人算计,惹怒武皇受了责罚被赶出宫。 遇到谭昭昭之后,她对他关怀备至,饭菜永远新鲜可口,衣衫软和,屋子里暖香扑鼻。 无论吃穿,皆要先征询他的想法,喜欢才会给他。 除了糖。 谭昭昭每日只肯给一些,吃完之后,总是追着他漱口。 絮絮叨叨,像是阿娘一样。 流民杀来时,阿娘死命护着他。模糊惨痛的记忆中,惟余阿娘的眼泪,她抱着他哭,一遍遍唤他。 再也不能沉溺下去,他只是个阉人,阉人唯一的出路,便是伺候主子,一步步往上爬。 他亦是冯氏后人,是深受世人敬仰先诚夫人的子孙。 爬到最高处,替爹娘平反,洗去先诚夫人因此蒙受的污蔑。 报答她曾给予的温暖。 高力士手掌在衣袖里紧握成拳,努力挤出笑,望着谭昭昭,道:“九娘,我不能再留下来。你我皆在长安,来日方长,有无数的新年节庆,待那时再聚。” 进宫之后,陪伴在贵人主子身边,哪有自己的闲暇。 谭昭昭暗自叹息,到底没再多劝,亲自起身送他出门。 千山提着他的行囊,不过短短的时日,他居无定所,一身伤前来,离去时,已经有了一大包袱皮的行囊。 寒风凛冽,天上的乌云流转。高力士视线从千山手上掠过,眼里的明亮,驱散了冬日的阴沉。 来到门边的马车边,高力士再次深深作揖:“九娘,大郎,就此别过。” 谭昭昭微笑,朝他挥手:“有空时就回家来。找不到我们,就去西市酒庐里找雪奴。还有西南角的宅邸。”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将她在长安所有的住处,能找到她的地方悉数再次告知,回家两个字,击得他鼻子发酸。 他忙转过头,悄然拭去眼角的泪,不敢再逗留,慌忙上了马车。 千山驾车,缓缓驶离。 高力士将行囊搂在怀里,想要回头,却又死命克制。 “来日方长呢,以后定能同九娘一起过年。”高力士埋在行囊中,喃喃念叨。 他其实亦知道,此生估计再难有机会。 除了永别那一次。 张九龄敞开大氅,将谭昭昭包裹进去,温声道:“回屋去吧。” 总有离别的一日,谭昭昭嗯了声,躲在大氅里避风,张九龄身上的暖意,驱散了她心里的惆怅与不舍,道:“快过年了呢,过年时,要准备屠苏酒,桃符,好多好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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