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季琛拎着一玉制酒壶至前,神秘兮兮地道:“浮白,我跟你说,这百花酿是我方从娘娘那里求得的,要知道京中一年酿得的百花酿屈指可数,若是留到晚宴上再喝,定会被他们分了去。” 话毕季琛取来俩琉璃盏,徐徐斟之,“咱们趁现在先解个馋。” 苏涿光随意应了应,接过季琛递来的酒。 虽则他对美酒并不像季琛这般兴致盎然,但他也从不抗拒喝酒一事。加之此刻他本就心绪不宁,顺道就应了季琛所请。 却是在他与季琛欲饮时,见季琛脸色一变,旋即季琛仓皇置下酒盏于跟前长席,转身就走。 “不好,我见着昭月公主过来了。我避避去,你先喝着,不用等我啊。” 苏涿光:“……” 这季怀安一碰上昭月,跑得比兔子都快。 故此番徒留他百无聊赖地独饮起来,这百花酿比寻常酒酿味淡了好些,重在花香馥郁,清冽甘甜,倒是合他口味。 苏涿光呡着酒,不时遥遥望着人群喧嚷处思忖着什么。 但酒过三盏,他便觉不对劲。 他不知何时眼前景象渐渐模糊起来,远处云天与莲池尽融成一滩流光,朦胧混沌,看不分明。 苏涿光皱起眉,他抬手扶着额角用力揉了揉,试图清醒过来,却始终于事无补。 那醉意蓦地涌上灵台,猝不及防。随着酒意越发挥散,他更觉昏沉。 酒中自是没有迷药,他知是因这酒的后劲过大,让他醉了去。 眼下苏涿光已是没法思考,为何这百花酿仅仅三盏便让他难以保持清醒。 他晃了晃头,微眯着眼望着前方歇凉的亭台,以内力控制着稍显不稳的步伐驰去。 随后他跌跌撞撞地倚在朱红雕栏处,垂首闭目养息,强行抑制住体内的酒力让自己不至于晕过去。 “苏少将军。” 少顷,苏涿光听闻一女子弱声唤着他。 那嗓音入耳,由着酒劲淆去了音色,他只能隐约辨出是一女子。 是她么? 苏涿光睁眼欲看,却还未看清来人,浓烈香风逼近,身前女子陡然向前抱住了他,紧紧环着他腰身。 他下意识生出不适与排斥之感。纵然他视野仍迷蒙,无法窥得怀中女子面容,但女子身上的气息与她迥乎不同。 更遑论,她不会如此主动投怀送抱。 ——不是她。 苏涿光勉强支撑着还未缓过来的身体,猛地推开了女子,寒声道:“滚。” 换作平时,他不会这么“温和”。只怕这女子还未接近他三尺之处,他就已出手把对方吓得不敢再进半寸。 “苏…” 女子被推摔至地,听得其声轻颤欲泣,苏涿光眼中杀意忽而浓重,他沉声重复着:“滚。” 他本是战场杀伐之人,饶是他此时受酒力影响显得醉眼迷离,但那久经沙场的血气仍在,只需展露半许,跟前的女子就足以被吓得够呛。 苏涿光不知的是,在他冷言呵退投怀送抱的女子之前,乔时怜便折身离开了长席处。 - 与此同时,乔时怜正闷闷独坐在廊下。 她想,季琛没道理骗她,故而她猜许是季琛搞错了人。苏涿光确实有心上人,但不是她,而是秦朔所言多年前赠其荷包的那位,亦是之前在亭台里与苏涿光亲密相拥之人。 她见后随意找借口甩掉了秦朔,心烦意乱地来到了此处。 这里偏僻幽静,如帘似瀑的藤萝沿檐而下,掩住灼目天光,将纷扰隔绝于外,也便于她收拾着乱糟糟的思绪。 不论秦朔如何言说,她都铁了心不会嫁入东宫。但那时她情绪低落,只想一人静静,也没顾得上当即回答秦朔。 她觉得失落,并非因苏涿光心许她人。而是在丽妃与季琛前后点醒她后,她动摇了几分——想逃脱迫嫁东宫的命运,苏涿光确实是最好的归宿。 不论是前世为她收尸,还是今生助她的种种,苏涿光从未伤害她半分,甚至在她蒙冤落难时伸出手。 若苏涿光当真爱慕她、愿意娶她,她借此彻底断了东宫的念想,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是如今得来这样的答案,她抱有的希望又落了空。 形影相吊间,她忽听闻苏涿光的嗓音传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乔时怜抬起头,怔怔望着从藤萝疏影处显出身形的苏涿光。 他不是正和心上人密会么?怎会过来找她? 她纳闷之际,随口答道:“想事情。” 却见苏涿光径直走近,于她身侧尤为自然地坐下,“想什么?” 乔时怜只觉奇怪:“…我为何要告诉你?” 她总觉得眼前的苏涿光比之平日有些古怪,但她说不上来是何处出现了差别。 不过当下她知他有着心上人,便不自觉地想要避嫌,同他保持距离。 她方起身欲走,苏涿光拽住了她的衣角反问她:“为何不告诉我?” 乔时怜:“……” 他怎么有些无理取闹? 此番她回过头细细端详着他,始才察觉他眼底酿足了醉意,看向她的目光亦是朦胧。忆及他适才走过来时,步子略有虚浮,说话语调亦显几分软绵拖沓,她几乎可以确认,他喝醉了。 “苏少将军,你这是喝多了?” 言罢她见他只着了件烟青薄衫,明明此前他还穿着他惯穿的白袍,她不禁又问:“你的衣袍呢?” 苏涿光眉梢微横:“扔了。” 乔时怜愣然接着话:“扔了?” 难道也是像之前他对她一样,把衣袍扔给了他的心上人吗? 看来他偶然展现出近人情的一面,皆是来源于他的那位心上人。 乔时怜不知为何觉得心头微涩,双目也随之黯然了几许,却听苏涿光嗯了一声:“嫌脏。” 她回过神,分外不解:“脏?” 苏涿光眉心紧锁:“别人碰了,脏。” 乔时怜低头盯着自己被他攥在手心的衣角,“这,这…谁还能…轻易碰到你……” 她信她那时所见,当然是因为她知晓苏涿光的脾性,若他不愿别人碰他,那女子根本没法接近他,更谈不上与他亲昵。 故那女子定是他的心上人,他出于自我意愿才和其相拥。 苏涿光面有不耐:“喝多了,没留意。” 乔时怜瞧着他确实和平时大相径庭,旋即她试探性地问出口:“你不是之前还…和心上人花前月…” 但话还未完,她便被苏涿光强行拉回廊下坐着。 接着她只觉眼前一花,他蓦地躺下,卧在了她腿处。 他阖上眼,嗓音疲软:“有些困,借你靠会儿。” 乔时怜:“…?” “苏少将军,这似乎于礼不合。” 他这何止是靠?他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腿作枕而卧,此番她只需稍稍往下垂眼,便能把他的脸尽收眼底。 往常因他生得身量高拔,她时时扬起脸才能看清他的神色,更多时候则是不敢与之正视,如今他以如此角度供她任意探看,好似那藏于水面下的冰山向她露出了其原本面目。 苏涿光对她所言不为所动:“不会有人来的。” 言下之意,就算不合礼,也没人瞧见。 乔时怜:“……” 他怎么越来越蛮横不讲理了? 风稍起,挽起垂落的白紫藤萝,晃动的花影覆在他不设防的面容处。 那双惯于淡漠的眼未睁,连着剑眉舒然,往下分明的轮廓线由着泼洒的光晕揉得模糊,撇去了凛然如锋的冷厉,她生出异样的感觉。 “苏少将军。”乔时怜低低唤了他一声。 “嗯?”苏涿光仍醒着。 她凝睇着他别于平常的样子,鬼使神差的来了句:“你喝醉的样子…真可爱。” 苏涿光:“?” “乔姑娘,我只是喝得有点晕,不是痴呆了。” 乔时怜见他眉峰一挑,唇畔微动间道出的语气略有不满,她忙不迭续道:“我开个玩笑!” 少顷,她出神地看着苏涿光压着她的衣裙处的褶皱,喃喃自语着,“所以你不会觉得和我接触…脏?” 沙沙风声里,可听得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乔时怜悄然抬起手,指腹轻轻落在他眉眼、鼻梁,徐徐掠过。见他未有反应,她不由得心跳加速,做贼心虚般挪开了手。 却是缩回手时,指尖不经意触到那唇。刹那相接的柔软让她忆及那夜马车里须臾一吻,她不禁为之顿住。心神恍惚间,她忽觉腕处一热,低头发现是苏涿光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我…我不是……” 乔时怜紧张得结了舌,正欲慌忙解释,又见苏涿光只是拉下她的手放至其胸口处,未几便再无动静,一副睡得安然的模样。 乔时怜松了口气,瞄了眼自己被他抱住的手,嘟囔着:“这人怎么睡觉都不那么老实……” 罢了,自己和醉酒之人计较什么? 她静静望着熟睡的苏涿光,回想起之前身处长席边见到的场面,结合眼下他的反常,乔时怜很快得出了结论。 “看来…是太子故意让我看到那一幕。” 若那女子真的是苏涿光的心上人,他喝醉之时便不会有意来寻她,更不会扔掉和那女子接触过的衣袍。 如此看来,倒像是有人借苏涿光醉酒之时趁虚而入。若届时真闹出什么关乎失节之事,在此宫宴一众目睹之下,本就不省人事的苏涿光很难为自己开脱,只得为女子的失节“负责”相娶。 而自己先不论眼见了苏涿光另有心许,苏涿光如若娶了那女子,此后她与他之间就断无可能。这样的巧合,很难不怀疑是秦朔的设计。 不远处,树影婆娑下,季琛疾步而来,望着守在此处的风来急道:“可算找到你了,浮白呢?我问你浮白在…” 风来连忙打断,食指置于唇边,“季大人,嘘——” 他垂下首,压低着声对季琛道:“主子在歇息,有什么事我一会儿替您转达就好。” 季琛满面心切,他提着那酒壶至风来眼前,“这百花酿有问题!” 他方才离开长席之时,无意间窥听到那百花酿另有玄机。他匆匆回到苏涿光所在之处时,唯见一琉璃盏跌落在地,未有其人影。 “啊?”风来茫然不知。 季琛晃着酒壶,“我掂了掂,浮白喝了至少有两盏。但这百花酿,是昭月公主有意放在娘娘那里让我取的。我刚刚才知,这里头加了一奇草,可让酒在保持原有口感不变的情况下,使酒劲倍之!别说浮白了,找来一壮牛喂上一盏都能把之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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