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走了好半会儿,苗匠人才从衣兜里掏出把钥匙来,将一个柜锁打开,从里将那个四方的八音盒小心拿出来,仔细给擦抹灰尘,又拆解那些零琐的机关,用个小棉签子,给里面复杂的机关上油。 年纪大了以后,愈发老眼昏老,手上动作慢得很,也不由想起当年卫四小姐将这物拿来时,外部被摔,内里有缺,给足定银,叮嘱他定要修好,说是卫提督的东西。 当时观其外表,上等檀木,外绘华纹,已很精美。等拆开来,他更是惊叹里面的构造,冷冰冰的铁石金玉,机关齿轮相互牵制,无一处不精巧,比外更甚。 极尽其能,虽仍于外,全然是好,只需拨转那个圆钮,便从盒子里传出一首曲来,曲调优美,也非世上现存的任何一首曲,但还是在修复后留下了瑕疵,隐于里面。 这样的稀奇物件,乃他生平第一次见。也不知叫什么,思索许久,遂取名八音盒。 后来,苗匠人想过复刻,终是不能。 他一直等卫四小姐派人来取,但不想翻年后,就传出卫提督战死北疆、卫家满门流放的消息,他便将这八音盒留了下来,隔段日子就给除尘上油,免得锈掉了。 苗匠人是认识卫提督的。 第一次见,还是十多年前,就在今早用朝食的馄饨摊子。 那时摊子还是一个老婆子带个五六岁大的孙子做生意,孙子便是晨时的那个男人。虽才开张不久,但味道好极,他喜欢去吃。 那条巷子紧挨着梨园戏楼,那天正是冬至,天色只一丝蒙亮。他坐在条凳上,等馄饨端来。 闲等时,就见半昏的街道前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青衫锦袍,牵着一匹黑马,从戏楼而来。 将马引到摊子旁的柳树边,系好缰绳,怏怏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一碗馄饨,不要葱。” 说完话,就撩袍落座,满身一股脂粉香气,撑着胳膊在桌上,眼皮半低着,似是没睡醒。 馄饨煮好后,是孩子捧来。 快到跟前,兴许是太烫了,碗一倾,差些洒出来。还泛着困意的人一下子睁眼,伸手端起,问:“烫着没有?” 孩子忙摇头。 老婆子急来,慌忙说是孙子不当心,有没有烫到他。又抹着泪说这孩子爹前些日才打仗死了,娘也早产死了,总归放一个孩子在家不放心,今日才第一回 带他出摊子,帮帮忙。 等馄饨吃完,少年给了一整两的银子,老婆子为难地翻找着所有的铜板,凑出来给余钱。 “你家的馄饨好吃,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想揣着铜板叮当地走路。” 话落,就走去牵马,翻身上去,往远处去了。 可那时苗匠人分明瞧见他是有碎银子的,不必给那一两。 后来又在那个馄饨摊子遇见过几回,每回都是不要葱,走后给一两银子。 一次偶然,苗匠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原是镇国公的第三子,那个满京逍遥玩乐的常客。 好一段日子,他没再见过卫三子,直到听说了镇国世子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国公病逝北疆。接二连三的丧事,出殡时十里长街,人山人海,铺天的雪白纸钱,和哀哭嚎声。 卫三子一身白麻,头缠白巾,默低着头,捧着灵牌在最前头。 自那之后,苗匠人再听说卫三子,已换了身份。 镇国公府已是他主家,卫家军也交到他手上,北疆防线赖其驻守抗敌,他有了另一个名头,卫提督。 大致两年后,上元的彩灯还未摘完,就传出卫提督吞没军田的事。 苗匠人听人义愤填膺地辱骂,一耳朵过去,并不大信,虽天子脚下,比及他地,能更快得知些消息,但朝廷的水可混着呢,那些大官斗地你死我活,哪知道背后真相什么样子。 便在之后两日,苗匠人见到了卫提督。 天未亮,摊子才点炉子生火。 他一身玄服,外披大氅,在细雪里,独自一人牵马走来。 他还未开口。 “卫大人,小的知道,一大碗肉馄饨,不加葱!”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僵冷的脸上笑了下,又很快敛淡下去。 摊子只有一人在忙碌了。 卫提督问:“你奶奶呢?” 声音没从前的清懒,变得沉了,有些哑。 已然撑起一个摊子的年轻男人忙着煮馄饨,低头道:“去年的时候,没熬过冬天,去了。” 卫提督走时,年轻男人不收他的钱,笑着道:“您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这碗馄饨,便当我请卫大人您的。”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骑马,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苗匠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次年正月,全城戒严,无声的硝烟弥漫,不久后神瑞帝去世,新帝登基,改元光熙。 卫提督战死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 “师傅,就这么个东西,值那么多银子,你为何不卖啊?”徒弟不解道。 在他看来,那个梁商人都出了三千多两,已然很高了。 苗匠人朝徒弟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懂什么,若卫提督还在,狄羌能打过来?人没了,我就要卖托在我这处的东西?” “话这样多,交代你的差事做完了?” 徒弟去做事了,苗匠人想到这年初狄羌提出和亲,皇帝封先太子之女为荣康公主,远嫁北方的事,狠狠地唉了声。 苗匠人年纪七岁时,跟在师傅身边学木工机巧,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刻苦钻研,三四十年后,已是京城最好的工匠,但也落了一身毛病。 他将死前,把儿子叫到面前。他这个儿子是爱好吃喝嫖赌的性子。 苗匠人再三叮嘱,千万别将那个八音盒卖出去,若今后卫家人还能回来,一定要还回去。 他这一生,可不曾做过拖欠的买卖。这是他修复的最后一样物件,别砸了他的名声。 但苗匠人咽气后的两个月,他的儿子就卖了八音盒。 买它的人是温家的公子温滔,是温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卖给当朝的国舅! 谁让他说自个手里有卫提督的东西,老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别在外多嘴,可他没奈住不是? 不过一个怪盒子,有什么珍惜的。 温滔带着八音盒回了自己的别院,一边听着里面的曲子,一边怀里搂着美人,大笑着说:“当年卫陵与我作对,死在北疆可算是便宜他了,倘若当年他敢带兵回京,定要凌迟处死他!” 他喜听靡靡之音,那般清淡的曲子听过两遍,觉得无趣,便将八音盒丢到了一个角落。 他一个得宠的妾看见后,很喜欢,讨要了去。 妾细细地用帕子将盒子上的灰尘擦去,拨转着曲子,听着轻快的调子,心里很难过。 她是一个月前被父亲送给的温滔,但她早有心悦之人,说等他考取功名,就立即上门提亲,但最终不了了之。 妾听着曲,想到了那些年与竹马嘻嘻玩闹的场景,那时春日,他会采摘最鲜艳的花儿,给她编一顶最美的花冠,笑着给她戴上。太阳落山,漫天夕霞,他会牵着她的手奔跑,说:“回家了!” 只是竹马家世不好,抵挡不住温家权势罢了。 半月后,妾失宠了。 别院又来了几个美貌的女子。 妾还在听八音盒的曲子,她觉得这曲子动听极了,也听说了是那位卫提督的东西,是送给谁。她觉得定是送给一个女子的。 她每日都给盒子擦拭灰尘,外面锃亮精美,但她并不知如何打理内部。 终于有一日,八音盒发出了聒噪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又在一天,盒子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她惊慌地站起身,听到外边的兵荒马乱,侍妾们的逃跑哭喊声。 温滔被皇帝下旨处死了。 不知何时起,皇帝忌惮起母族温氏,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作恶多端,被百姓所耻恨的国舅。区区一个庶子,便拿其开刀。 别院的妾都被遣散了。 她们围在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最终,许多人都说要回家去,但回家后呢?谁也不知。 都低低地哭起来。 她也哭,也打算回家去,尽管不知竹马是否还在等她,她都得回去。 但在临走前,她有一件事要做。 八音盒已被磕坏了一个角,再无法发出曾经的泠泠声,曲子也不再完整。 可她想,还是要回去。 她听说卫家人回京了。 她有些愧意地抱着坏了的八音盒,登了卫家的台阶,敲响了大门。 * 卫虞从未见过她,但在见到八音盒,听完她的诉说后,眼睛湿热。 卫虞接过八音盒,并去取了一百两银子给她,感激她,言作她归家的盘缠。 门缓缓阖上,单薄的身影迈上未知的路。 卫虞也走向了春月庭,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跑起来。 她泪如泉涌,这是三哥离京前交给她,让她在三嫂与许执大婚时,送予的新婚礼。但不想就在万事全备时,许执来退婚了。 这份礼便没能送出去。 她并未打开看过,仍然放在柜子里,打算等三哥回京,再还回去。 但一日丫鬟打扫屋子时,没留意碰到,掉在了地毯上,露出里面的一个四方盒子。 她不知是什么,着急找人修复,可不过两个月,太子落败,卫家被抄流放,峡州十年,她再没能去取。 没成想会这样流落,辗转多人。 卫虞捧着八音盒回到春月庭,看到三嫂缠绵病榻,一整日未醒,想到太医的话,她擦掉泪水,连忙找来洛平,赶紧寻匠人修复。 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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