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你会认星星吗?”她听着那缥缈的歌声,抬手指着某一颗星子,问,“像那一颗,那一颗是什么?” “哪一颗?” “那颗很亮的,特别亮。” “那就是岁星。”他说。 “岁星纪年的那个?岁在癸丑的岁?”她问。 “正是。”他一边回答,一边握着软玉剑的剑柄。那柄著名的银刃藏在他袖中,如今只露一线锋芒。那锋芒映了红灯笼的光,也变得微红,像一抹霞云,也像一分薄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星空,指向另一颗星星:“那,那一颗……” “音音。”他略带无奈地打断,声音沉稳,“事了过后,我再带你认星星,好么?” 她转过头,看见他专注的侧脸。灯笼照着他面色微红,但那目光已然重归清寒,俨然全神贯注,要等那恶鬼来袭。她慢慢放下手,微笑道:“好。” “芝麻糖,上来!”她扭头喊。 青庐上的鸟儿抬起头,直直飞了上来,像一道小小的飓风。它叽喳几声,想像以往一样落在商挽琴头顶,但后者笑了一声,指着栏杆说:“你停这儿,我这发型梳了很久,不能给你当窝用了。” 肥啾有点委屈,但还是接受了。它落在栏杆上蹦跶几下,面朝庭院,严肃地等着恶鬼的到来。 再无话,只那歌声越发清晰。 不见恶鬼的影子,但庭院里起了一点薄薄的雾,令气氛越发凝重。弟子们全神戒备,刀兵在空气中亮着,结了些许露水。 夜风吹来,冷冷地落在皮肤上。今夜确实冷,却也因此衬得身上裘衣更暖。商挽琴将手放在唇边,呵出一口白气,让指尖温暖起来,不至于僵硬而发生动作的偏差。 风反复地刮着,那歌声也反复地刮着。但等了许久,歌声也还是歌声,恶鬼并未出现。 “对了。” 一片寂静中,商挽琴突然开口。这声音不大,但砸在寂静幽冷的院子里,却像一粒过于响亮的石子,惊得人们都略略一颤。 她犹自不觉,还轻快道:“今天宫里来人的时候,棠华的人给我送了点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和表兄讲。” “上次之后,她也派人去拜访了各个受害人。她名头比我们好用,又问出了一些事。” “其中一件是,有几户人家告诉她,新人失踪后的几年里,附近都新长出了连枝的树木。” “连理枝?”他问,语气并没有很惊讶,“大约‘失踪’的受害人遗骨就在树下。”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既然不能让有情人天长地久,不如一开始就别牵红线。这样哀怨的歌声,本身就暗示了受害人的结局。 商挽琴睨他一眼:“你果然查到了,却不和我讲,你看,被我诈出来了吧。” “音音。”他略有无奈,觉得她今夜有些过分不安定,不像要专心驱鬼的人。但见她眉目明艳精致,全然是一名动人的新娘,却得站在这儿严阵以待,他心中又觉亏欠,便只能这么软着声音喊她一句。 他解释一句:“我只是觉得,受害人的下场并不重要。”被恶鬼盯上的猎物,绝不可能只是失踪这么简单。 她笑,不说话,只回过头,伸手在芝麻糖冠羽上抚摸。小鸟动了动,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有一点不舒服,但终究没反抗。 商挽琴一下下地摸着它。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但仍只有歌声。唯一的动静是院子里突然刮猛了一阵风,吹得什么东西“哗啦”几声,吓得戒备的弟子一阵响动。 连乔逢雪都蹙了眉。 “奇怪,鬼气分明出现,但似近还远,难道还有什么规则没找到?”他喃喃道,“新婚之夜,新人青梅竹马,曾去蔷薇院求姻缘,一方曾与他人有情——果然是这点蒙不过去吧?” 他看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遗憾,却也带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提了提嘴角,目光却垂了下去。 “是啊,难道还有什么规则?” 她右手按住心口。 就在这时,狂风大作! 凭空而来的一股狂风,席卷二楼,一瞬间便吹灭了一整排灯笼。彻骨的冰寒弥漫开,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鸣叫。 ——戒备! ——听令! ——结阵! 楼下的弟子们呼喊起来,所有的紧绷都在瞬间释放。他们结下大阵,将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确保恶鬼无法逃出。 乔逢雪一手将身边人搂入怀中,一手抽出软玉剑。银光柔韧绵长,结下密密剑网;剑网之中,那半透明的影子左扑右闪,仍在发出尖啸。 芝麻糖也飞了起来,围着那影子灵活飞翔,驱赶着它进入剑网,又不让它逃离。它还不时侧头“啾啾”几声,像在提醒什么。 ——东君不与花为主…… 那歌声飘飘渺渺地浮着。 乔逢雪右手执剑,左手划出一道法决。兰草法印在半空点亮,修长草叶飘摇一瞬,顷刻便摇出漫漫风雪,令整个二楼化为冰天雪地。 起手便是风雪如寂。他没有丝毫留力,眼神沉沉如渊,唯一的一点亮光死死凝在那影子身上,宛如要将它吞噬下去。 影子挣扎着,很快不动了。它的轮廓隐约是一团而不规则的软球,看不见眼睛,却能传递出强烈的“凝视感”。 ——它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新人。 乔逢雪和它对视着。 风中出现了隐约的哭腔,然而,歌声还是轻盈又凄凉地旋转着、飘洒着,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无法定位。 软玉剑的剑网缓缓收紧。哭声变得扭曲,而歌声不变;恶鬼依旧不动,仍凝视着他们。 兰草摇动,雪花飞舞。片片雪花围绕恶鬼,贴在它身上,一点点勾勒出它的轮廓,最后,它成了一只庞大怪异的雪球,把二楼堵得严严实实。 剑网猛地收紧,将雪球切割成无数碎块,但那些碎块蠕动几下,又重新复原。 再次尝试,再次复原。 就这样,两个人对着一只雪球,雪球前行不了,但也稳稳落在原地,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奇怪。”乔逢雪自言自语。 “表兄?”她在怀里抬头,似乎有些担忧。 “没事。”他立即安慰,但眉头仍蹙着,既是跟她解释,也是在自己思考,“这恶鬼的三条规则都指向‘现身’,也就是说,它一旦现身,就能直接杀死。但现在……” 之前调查受阻时,他曾私下写信回金陵,询问罗先生对“恨鸳鸯”的看法。罗先生博闻广识,在沙漠中曾发挥很大作用,分析出了恶鬼的规则,还说可以按恶鬼类型来分析规则。罗先生给他回信,就说“恨鸳鸯”的规则应该属于“现身”类,通常有三到四条规则,一旦满足它就会现身并捕猎,否则就很难找到它。 而相应地,这类恶鬼一旦现身,就没有规则能保护它们,如果实力足够,就能硬碰硬消灭它们。 和罗先生的书信往来,他没有告诉表妹。出于某种说不出口的自尊心,他希望能维持她眼中那个强大近乎完美的表兄的形象。 罗先生的结论应该没错,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他又尝试了几次,但雪球还是会复原。他考虑片刻,隐秘地瞥了一眼怀中人,目光沉沉暗下。 看来只能…… 他脚边的暗影波动起来,变得更加幽暗;这些幽暗的部分延伸开,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而夜色,它在这一头笼罩着他们,也在对面笼罩着恶鬼。当幽暗与夜色相连,也就将他与恶鬼相连。 青年的眼眸变得幽暗难明。 也就在这一刹那,商挽琴动了。 “啾啾——!” 芝麻糖忽然爆出鸣叫,不停地扑着翅膀。那张圆圆的鸟脸上,出现了某种急切的神情。乔逢雪注意到了它的反常,电光火石间,他瞥了它一眼,但他不是它的主人,不明白它的意思。 他盯着那恶鬼,耳边是鸟类的聒噪。有什么不对?他感觉到了,一时却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但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锵啷——刀出鞘的声音。 利刃刺入血肉,冰冷的触感先于剧痛而来。 血腥味倏然浓郁。 “——啾!!!” 食鬼鸟爆发出凄厉的鸣叫,就仿佛它一直想要阻止什么事,却终究没能成功阻止,便发出了这样不甘而悲伤的叫声。 时间,忽然凝固了。 四周原本蠢蠢欲动的幽暗,也在这一刻凝固。甚至于,它们在不断收缩、流动,它们往他体内涌来,又顺着胸前那一抹冰冷流走。 乔逢雪的眼睛缓缓睁大。 胸口的剧痛清晰而剧烈,耳边的尖叫也明明白白、不可忽视。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些感觉——他无法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东西。 怎么会……怎么可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缓缓低头。 光很黯淡,血腥味却浓烈;一截沉沉的刀尖穿透他的胸膛,温热潮湿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衣服。他能听见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血液低落的声音。 刀的主人正看着他。 她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眉眼曾经是明艳快活的,像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日出、春光、风和花香,可现在它们融化在夜色中,只有死水般的冰冷。 她目光冰冷。 “乔……” 她刚开口,却因为呼吸太急而中止。她盯着他,不住喘气,但最后,当她终于发出声音时,她笑起来。 她嘴角提起,对他笑,说:“抱歉啊,之前说的规则不太正确,现在纠正一下。” “‘恨鸳鸯’的第一条规则,青梅竹马。” “第二条规则,蔷薇院。” “第三条规则是……在新婚之夜当夜,亲眼看见对方的背叛。” 宛如回应她的话语,他的血液漂浮起来,向着剑网中的影子飞去。就像给画布着色一般,雪球渐渐变得鲜红;很快,风雪开始消融、消失,恶鬼再次显现出来。 在鲜血的勾勒下,刚才半透明的、轮廓模糊的怪物,变成了一道鲜红的人影。它静静站立,宛如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披散长发,面容模糊。 女鬼张开口,用无比清晰的声音唱出: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些曾在他体内沸腾的幽暗的力量,在歌声中不断流失。它们像被什么强大的旋涡吸引,顺着乌金刀流出,汇聚到她身上,并且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在她身后,那些力量又重新出现。它们变成了一种略带透明的雪白色,宛如流动的冰山,驯顺地舞动、延伸,裹住了那只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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