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份力量——直到现在。 他艰难地伸出双手,用颤抖的手指掐出法决。 他是这样平凡,他的力量也是这样弱小,当他拼命掐出法决、用出规则之力时,根本没有引起那个男人多一丝的注意力。 但就是这样一条弱小的规则之力,因为“无论任何场合”这一特性,哪怕在强大如吞天的鬼域中,也仍旧能够生效。 所以,鬼青成功发动了他的能力。 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他和商挽琴交换了位置。 这个少年出现在商挽琴的位置上,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正面接下了吞天的所有力量。他的颈骨被男人捏住,倏然断裂;他的身体被规则之力冲刷,完成了瞬间的凌迟,成为一个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血人。 鬼青的生命,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走到了尽头。他来不及看见他想看的结局,甚至来不及感到太多的疼痛和遗憾。 在生命的最后,他甚至有些忘记了仇恨,也有些忘记了时间。外界的时间里,他的死亡异常迅捷,但在他自己的感受中,生命还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他回忆仇恨之外的那些事……那些支撑着他的仇恨的事。 他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身上的疼痛是因为他调皮爬树、摔了一跤,姐姐拎着他站起来,一边骂他调皮,一边心疼地拍着他。 姐姐…… 大他六岁的姐姐,只存在于他九岁生命之前的姐姐…… 在一场灾害后,被父母哭着卖去远方的姐姐…… 谁也不知道,鬼青天生有一种异能。不,是他和姐姐两个人都有的异能,那就是他们彼此会梦见对方的生活,无论相隔多远。 九岁那一年,天灾人祸一起降临,姐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却没有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他依旧能在梦里看见姐姐的生活,看见姐姐的颠沛流离,看见姐姐被割掉舌头,看见姐姐的痛苦和泪水,也看见姐姐的坚强和笑容。 梦里他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啊是的,早在梦里,他就看见过鬼羽。 他看见了鬼羽对姐姐的庇护,那时他就发誓,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鬼羽。 后来,村子没了,父母也死了。他跌跌撞撞想去找姐姐,却稀里糊涂成了兰因会的弟子。好不容易熬过来、成了鬼人,也终于再次见到姐姐,但他从姐姐含泪又恐惧的目光里明白了,姐姐不愿意和他相认,因为这样太过危险。 他想,这也好,反正鬼羽会保护姐姐。 但是,姐姐死了,死得很惨。 他恨吞天,从来没这么恨过。他也恨兰因会。 可是强大如鬼羽也无法真正反抗这一切,他这种普通人又该怎么办?他不明白,却不想放弃,于是他一天又一天地忍耐着,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着一个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机会。 还好,他等到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天资平平、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这个世界多么严酷啊,就算强如鬼羽,也总是无奈、总是忍耐、总是飘零,而他这样的人,更是连活下去都艰难。 可是……他终究做到了一点事情,对不对? 他用尽全力,花费了无数时间,终于走出了童年的村子,走到了姐姐身边。他拼命伸手,终于触及了身为普通人的界限,稍稍……也做到了一点了不起的事情吧? 人死后不会去黄泉。没有黄泉,没有来生,没有死后的世界。他早已知道,他不会在死后和姐姐团圆,他永远不能再像儿时一样,在村外摔得疼了,就哭着牵住姐姐的手,一起回到村子,一起回到家里,一起喊爹和娘。 永远不会了。 只是,他总觉得他到底看见了姐姐的脸。假如这就是死前的错觉,那真是…… ——姐姐,再唱一遍童谣吧,那首哄人入睡的童谣。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姐姐,忘川的水漫过了人世的岸,我终于能走过来了。 ——姐姐,我们是草民,可草民也是人,也有情,也会恨,是不是? 草民也有情,也会恨,不要随意践踏草民啊…… 这一丝微弱的、死前的呼喊,终究没能发出,便和少年一起,被死亡的深渊所吞没。 …… 当鬼青的生命在一眨眼间逝去,他也为商挽琴换来了一眨眼的空隙。 这一眨眼里,商挽琴出现在鬼青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她的头脑中燃烧着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要将手中的刀刺进吞天的心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商挽琴根本没注意到空间的转换,没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终于迎来一眨眼的自由,她就在这一眨眼的自由里,用力将刀刺了出去! 嗤。 刀刃刺入心脏的声音,微弱却又动听。 她所有的力量顺着刀刃倾斜而出,让那颗心脏瞬间裂为两半。 直到这时候,四周才响起嘈杂的呼喊,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愤怒,还有许多许多……她分辨不出。 商挽琴喘着气。风吹着她的脸,吹得她伤口刺痛;血糊住了她一边眼睛,她的视野也受限。 可她的理智终于渐渐回来。她刚才其实看见了一切,只是大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理解,现在她愣愣地站着,终于渐渐明白刚才发生的事。 “鬼……青?” 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四周显得空荡荡的,之前充斥的规则的力量,现在也几乎消失。商挽琴的目光慢慢移动,来到另一个人身上。 吞天的心脏被她切成了两半,必死无疑,却竟然还没死。他蜷缩在地面,手紧紧抓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好像某种濒死的动物。 商挽琴盯着他,盯着这因濒死而显得柔弱异常的生物,感觉着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心中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受。恍惚间,她甚至不能确定,她真的杀死了吞天,这个人的阴影曾笼罩了她大半人生,现在他真的快死了。 她踉跄着走过去,想确认这个快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是吞天,她也想看看鬼青……怎么会是鬼青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也有很多不明白。那个少年从来没说过什么,只留下一些细节和暗示让人猜测,现在她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些猜测是否属实了。 踉跄几步,她腿一软,不由跪倒在地。她茫然地看着鬼青,又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确认吞天的死亡的,便又急忙扭头。 吞天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张惨白到发青的面容,终于失却了曾经的艳丽和张扬,写满了将死的颓唐。 他盯着她,哪怕瞳孔开始散开,他也还是盯着她。 “鬼羽……” 他竟然朝她伸手。那张死一般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容。 他抓住她的衣袖,手指艰难地合拢,似乎想要将她拉过去,却无能为力。他无能为力,只能用目光抓着她,那双眼睛里忽然爆发出奇特的光彩,一瞬间退却了死亡的惨淡,找回了生命跃动的华彩。 他面上奇异地泛出一缕红晕,笑容里带了难言的柔情。 “商挽琴……” 他竟然叫她的名字,这个被他认为是假名、是逢场作戏的飘萍一般的名字。 “这么多年……” “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 他没有能够说完这句话。 那一抹生命的光彩,来时突兀,消散时也突兀。他含着那点笑,也含着那点柔情的光彩,彻底不动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一眼鬼青,没有疑惑或者愤怒或者惊愕,就好像哪怕到死、哪怕明知自己是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也没有丝毫在意,更没有丝毫后悔。 商挽琴看着他。她想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像烛光,像夕阳,像手掌落在头顶时温热的触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睛。 “现在……仅此而已了。” 她哑声说。 接着,她扭过头,看向鬼青的尸体。她呆呆地等了一会儿,好像以为这少年只是重伤,或许还能站起来,然后她明白没有那个“或许”,就低头看看手里的刀,发现乌金刀也全碎了,而她的力量也消耗一空,不能挖个坑,把他埋起来。 她再次抬头,看着鬼青的尸体,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第二句话是:“我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四肢都很软,但往嘴里塞一把沾血的药,她还能继续往前走。 ——“去把骨牌拿来。” 商挽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是教主说的。 她抬起头,先看向乔逢雪和芝麻糖,再看向祭坛。四周仍旧鬼火飘摇,一张张面具远远近近,鼎中的眼珠射着怪异的冷光。 祭坛上的十二把椅子,原本空了一把,现在空了两把。 有弟子走过来,伸手想来拿骨牌。商挽琴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但她看过去一眼,抽着嘴角笑了一下,对方竟悚然一惊,噔噔往后退了两步。 没有人再来拦她,也没有人再出声说什么。商挽琴往祭坛走,手里没有刀,脚步也很虚弱。然而,当她越走越近,两侧的弟子情不自禁都后退两步,连祭坛上的大人们也隐蔽地做出防御的姿态。 商挽琴更加笑了。 “现在我们有两个祭品了。”她抓起胸前挂着的骨牌,晃了晃,“还有召唤九鼎的骨牌。大人们,我们该开心啊。” 似乎被她一语惊醒,大人物们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收起防御姿态,又强撑着教训她一顿。都是些不值得听入耳的屁话。 那总是昏昏欲睡的占命师也苏醒过来,抬头说:“他是这里最念着你的人。” 商挽琴还是笑,说:“什么屁话。” 占命师没有生气,反而也笑起来。 “好了!” 教主一跺手杖,威严道:“鬼羽,将骨牌拿上来。” 这时候,已经有弟子抬回了吞天的尸体。那个生前无限风光、任意妄为的男人,死后却任由人搬弄,还给重重扔在祭坛边上。 商挽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她从颈上取下骨牌,抓在手里,迈步踏上祭坛的台阶。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转身环顾四周,她看见无数的恶鬼和无数的尸体,她的身后还立着这个组织中最强大的几名恶鬼,而他们决意要创造出更强大的恶鬼。更别说山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兰因会弟子,以及远方那些与兰因会“神交已久”的人们。 吞天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她脚边不远。鬼青也死了,她甚至没能亲口问出那个问题,也没有能够护住他。杀死一只恶鬼,还有数十只,数百只,数千只……她一个人又能杀死多少恶鬼呢?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苍茫,苍茫得令人绝望。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57 首页 上一页 1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