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手一伸,将那孩子抱起来,用斗篷将他一裹,就大步流星往家走。孩子大吃一惊,不禁挣扎几下,四周也有不明所以的好心人,见状想来阻止。 商挽琴都板着脸说:“这是我家孩子,带回去管教!我家就在烟袋巷第七家,谁有疑问就尽管来看!” 她眼中含着某种怒意,逼退了人们柔弱的好心。她紧紧箍着挣扎的孩子,一直到他慢慢停下挣扎,却还直挺挺地僵在她怀里。 走了一会儿,他还是那么直挺挺地僵着,双手撑在他们之间,努力让自己别挨着她。 商挽琴忽然停下脚步,瞪他:“你干嘛?嫌弃我挨着你是吧?” 孩子盯着她。因为年纪小,又瘦,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一对琥珀棕的眼瞳湿漉漉的,清澈、机灵又不失沉稳。 “干嘛不说话?”商挽琴还处于莫名的气怒中。 孩子慢慢摇头,有点局促地笑笑,小声说:“姐姐,我身上脏,就别挨着你了吧。” 雪下得更大,也更急了。它们在风里打着旋扑来,争先恐后地咬住孩子的脑袋。他在雪里呼出白色的气,尽量小声地吸吸鼻子,模样愈发腼腆,却又透出某种坚持。 商挽琴原本是两只手抱着他的,现在,她面无表情地腾出右手,按住孩子的脑袋,使劲往自己怀里一按! 孩童哪儿斗得过她的力气?直接扑进了她怀里。他一下惊慌起来,挣扎却挣扎不过,反而被更用力地按在怀里。 商挽琴拽拽斗篷,把他裹得更严实,将脑袋也裹好。 “人小鬼大,心思这么多!我家孩子禁止心眼儿太多,容易长不高,变成小矮子!” 她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姐姐……” “反抗没用!” “可是……” “没有可是!” 许久的沉默,直到就快到家门口,孩童才成功将脑袋拱出来。他的头发变得更乱蓬蓬,衬得那张俊秀的小脸也有些可笑了。 但他表情非常认真。 “姐姐,你到底看中我什么呢?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姐姐一定是看中我什么吧……?” 他竭力镇定,尾音还是流露出一点惶恐和茫然。 商挽琴嘴唇动了动:“我……” 她其实说了一些话,而且是真话。但正因为是真话,她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冥冥中的天道依旧注视着她,禁止她透露关于未来的信息,哪怕一星半点。 她执著地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只能放弃。 “……我叫白芷。”商挽琴扬起笑容,轻快地说,“其实,我是一个挺厉害的驱鬼人。驱鬼人,你知道吗?” “驱鬼人?”孩子眼睛一亮,使劲点点头。 商挽琴笑眯眯道:“我四处游历,是为了找一个天资合适的学生,传承我的衣钵。我有很特别的本事,看一眼就知道谁合适、谁不合适。方才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读书、写字,学习武功和法术,将来成为一名响当当的驱鬼人?” 那孩子沉默了很久。 直到很后来的时候,商挽琴也不知道,当时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她尝试问过他,他总推脱说忘记了,可那神秘微笑的模样,带着点羞涩和遮掩,分明在无声地告诉她,他没有忘记,他只是不想说。 而这时,她只看见孩子的沉默,和那一双明亮清澈的棕色眼睛。她不觉忐忑起来,思考如果他拒绝,她该怎么办?要不打晕了再打包带走——能行吗? 好在,孩子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一个安静的、略带羞涩的笑。他一边笑着,一边试着靠过来,将脸轻轻贴在她颈侧。那双小小的手环着她的脖子,很轻很轻,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好的,白芷姐姐。”他的声音也很轻,像在对一个梦说话,“我叫阿雪,是旁人这么叫的,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乔逢雪。乔是南有乔木的乔,逢是相逢的逢,雪就是现在飘的雪。” 商挽琴想说:我知道。 她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来自何处,也知道他会去往何处。她知道他将一步步走向什么样的命运,知道他会遇见谁,知道他会如何坚持正直而终至一败涂地,知道他会如何跋涉过漫长的两世,而抵达同一个终点。 她真的很想将这一切告诉他,让他避免未来的命运。她想牵着他,往命运的反方向奔去,而且绝不回头。 但她也知道,她做不到。她连说出自己的名字都做不到,遑论更多的其他。 终于,面对幼年的他,商挽琴微笑起来。 “好的,逢雪。”她轻拍他的背,柔声说,“走吧,我们回家。” * “老师。” “叫姐姐。” “老师。” “叫姐姐。” “老师。” “……叫姐姐!” 商挽琴拍桌了。 对面的小孩儿一缩脖子,乖乖继续写大字,看似害怕,其实脸上憋着点笑。 商挽琴郁闷地抱起双手。 乔逢雪不是一个调皮捣蛋、很难带的孩子。恰恰相反,大部分时候他都很乖,让读书就读书,让写字就写字,不用教就能做到沉心静气。 可他倔。 在他认定的事情上,他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驴。比如称呼,他认定了她是老师,就绝不肯叫姐姐。又比如,商挽琴让他安心在这里住下,他问能不能带他的朋友一起来住,商挽琴一口回绝,他就铁了心要回破庙住,说好兄弟必须同甘共苦。 “什么好兄弟?那就是个满肚子算计的小人!他还想卖了你呢!”——这些话,商挽琴无法说出口。 可她也无法对乔逢雪生气。 这小孩儿年纪不大,情绪却稳定惊人。他固然是头倔驴,表现得却又柔和:他坚持自己的称呼,却只是笑着一遍遍叫她老师,一双琥珀棕的眼睛温柔可爱,像在阳光里涂了蜜糖;他坚持每天都回破庙住,却愿意洁净身体、认真梳洗,早晚都端端正正跟她问好。 每次他一笑,眉目就透出未来的影子,商挽琴就会想起,多少年后他坐在玉壶春的窗边,清瘦的身躯披着厚厚的裘衣,也是这样温柔地笑着,却怀着绝不动摇的心意。 她就忍不住地想,算了,随他吧,他高兴就好。 倔强之外,他也早早流露出了聪明的一面。最开始相处的时候,他还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言行举止都显得局促,摸不准究竟该怎么做,但很快,他就变得自在起来,悠然地读书、写字、晨练,也悠然地犯倔。这人仿佛完全摸准了,商挽琴对他是很纵容的,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确聪明,学什么都快,还能举一反三,问出一大堆问题。商挽琴对传统读书人的那一套并不熟悉,很快就举手投降,说:“我只管你认字,还有驱鬼相关的知识,你要是好奇别的,我就送你去私塾好了。” 幼年的乔逢雪眨着眼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有些遗憾地摇头。他端端正正坐好,乖巧地说:“我只想跟着老师学习,好好继承老师的衣钵。” 商挽琴盯他片刻,伸手在他脸颊上一拧。经过一段时间的好吃好喝,他已经长了不少肉,像个白净的包子了,拧起来手感不错。 “老师……!”他有点抗拒,但还是一动不动,很乖地让她拧。 “嘴真甜。难道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商挽琴笑着收回手。 “力所能及,必不能辞。”乔逢雪认真道。 “那么,叫姐姐。” “……老师。” 商挽琴抱起双臂:“还有,和你那群破庙里的‘兄弟’绝交了,别再来往。” 乔逢雪一下不说话了。他拧起小小的眉头,露出烦恼的模样,半晌才低下头,用沉默代替拒绝。 商挽琴早有预料,也懒得生气,只使劲揉揉他的脑袋,就站起身,准备出门。 “老师……其他人也就罢了,可老师为什么不喜欢凌大哥?” 在她身后,乔逢雪忽然发出了疑问。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类似的问题,但这是第一次明确指向凌言冰。 商挽琴步伐一顿,回头时挑起眉毛:“我是不喜欢他们所有人。” 小小的乔逢雪还是蹙着小小的眉头,小大人似地,用一种无奈的神情望着她。这稚嫩的神情,与多年后的他隐隐重叠。 “其他人也就罢了。”他重复这句话,“他们对我不怀好意,在外也热衷欺凌弱小,这些我都知道。可老师,凌大哥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商挽琴问。 “凌大哥救了我,一直照顾我,不许旁人欺负我。他是个好人。现在他做事不大对,是因为他没有我的运气,不曾得人教导,不明白很多道理。”乔逢雪说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如果凌大哥也能一起读书写字,学习本事,他必然和今日不同。” 商挽琴忽然明白了。她问:“你想让我教凌言冰?” 乔逢雪略吸了一口气,流露出一点紧张。他更加坐正了身体,接着伏下身,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大礼。 “凌大哥有恩于我,我发誓报答。如今,我有幸遇见老师,吃饱穿暖,还能读书习武,可凌大哥还在街头受苦,我……我实在不忍。” 他伏在地上,不肯起身。 “我不能强迫老师按我的想法做事。我只想好好求老师一次,给凌大哥一个机会,他必能成器!” 商挽琴看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她走过去,轻柔却也强硬地扶起他,又按着他的肩,直视他的眼睛,说:“不。” 这孩子抿着嘴唇,强忍着,却止不住地失落。 商挽琴摸摸他的脸颊,声音更温柔了些:“逢雪,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其他人折腰,不要为了他人损伤你自己。名誉也好,自尊也好,更切身的利益也好,统统都不要。” 她小心地选择着语句。还好,她顺利地说出了这些话。 幼年的乔逢雪缓缓眨着眼。他固然聪明绝顶,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可他认真听着。 “活在这世上并不容易,要顾好自己已经很难。你瞧,你觉得我厉害不厉害?” 这次,乔逢雪立即做出回答:“厉害!” 商挽琴一笑:“可就算我这么厉害,也经历了很多挫折,没怎么照顾好自己。现在我稍微有点余裕,也只能再多照顾一个你。若我勉强自己再照顾旁人,很可能弄巧成拙,连自己都护不住。” “——那绝不可以!”乔逢雪脱口而出,神情焦急起来,“当然是以老师的安全为第一!我,是我错了,我让老师为难了,老师罚我吧!” 商挽琴满意点头,笑眯眯道:“好啦,话题就此结束,老师我出门驱鬼赚钱去了,你是要跟我一起,还是待在屋里烤火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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