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飘然而去,也朝着另一个人的命运飘然而去。 涂阳城中,小少年正匆匆往一处民宅走去。忽然,他停下来,神情一阵恍惚,脑海中似有洪水漫漫,将他许多记忆和情感反复冲刷。当他回过神来,只依稀记得有个老师,许多细节却再也想不起来。 “老……师?” 他茫茫然地站在街上,不知呆怔多久,只知道最后一抬手,却抹了满脸的泪。 “是我太任性,老师不要我了吗……” “我不任性了,我真的不任性了……” 可是,哪怕连这点哽咽着的预感和记忆,也一同被时光掩埋。 * 商挽琴在往前走。 起初是一种本能的行走,她怀抱着芝麻糖,只知道要往前走。 接着,她开始感觉到更多。她感到四周的光明明灭灭,无数的片段在四面八方流转,她每走一步都要多费点力气,仿佛在涉过一条粘稠的河流。她必须往前走,必须度过这条河,才能抵达她要去的对岸。 这条河流是…… “……时光。” 她喃喃着。 她看见无数时光。别人的,自己的,乔逢雪的。 她看见李凭风,看见李清如,看见乙水,看见鱼摆摆,看见鬼青,看见商玉莲,甚至温香、江雪寒……他们的一生在她面前展开,出生与死亡同时发生。 她看见自己,五岁时以为父母要给自己买糖吃,最后哭着被人贩子拉走,而那顿用她换来的米和糖,塞进了家里弟弟的嘴里。从此她再不当自己有家人。 她看见自己哭泣,也看见自己大笑,还看见自己拎着带血的刀,看着朝阳边笑边哭。 她看见…… 她看见自己和乔逢雪,那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世。她捂住头,感到疼痛,因为无数记忆同时绽放;他曾讲述的第一世的故事,以另一个视角不断发生,组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回忆。 乔逢雪……表兄……活下去……对不起…… 不知不觉,她开始往前跑。鬼气从她体内散逸而出,在时光中轮回一瞬,变得雪白,重又回到她的体内。 她感到疼痛在褪去,身体也越来越轻盈。她跑得更快,头脑也变得更清晰。 她开始看见前方一点光源,她知道那是终点。于是她不再去看四周的时光片段,一门心思想要出去——回去! 她要回去,回去,回去——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呜咽。 那呜咽极轻、极短,似一缕青烟截下一段,在糅杂的时光长河里倏忽即逝,不应该引起任何注意。然而,她偏偏注意到了。那声呜咽直直钻进她耳朵里,也直直钻进她心里,惊得她一跳,猛然看去。 看去的一瞬,风雪迎面。 她置身一片呼啸的风雪中。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和风,想要将世界整个吞噬,用严酷的寂静代替生命的律动。 然而,也就在这严酷的风雪里,有一道行走的人影。他清瘦得像一竿压弯的翠竹,踉踉跄跄地走,脸上写满茫然。 他身后隐隐还回荡着嘲讽的骂和笑。 ——有些人天生命贱,就该活得不如一条狗!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商挽琴的本能已经被激怒了。她抓起一团雪,扔出去就是一把冷箭,朝着发声的人掷去。可什么都没发生。 她只能边跑边喊: “乔逢雪——!” 他没有听见。他还在往前走,满脸的麻木与茫然,可他胸膛里分明又滚着一团呜咽,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断断续续溢出来。 ……他在哭。 商挽琴意识到了这件事。 她怔怔地停下。 她从没见过乔逢雪哭。无论是阅读原著的时候,还是刚刚找回的第一世的记忆里,又或者是这辈子的印象中,她没有任何关于他流泪的记忆。 这个人就像一座坚固的神像。他会受伤,会失望,会跌倒在地、满身泥泞,但无论遇到什么,他从来没有哭过。他连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可现在,他在止不住地呜咽。 而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正在哭。 他只是往前走,脸上写满了“漫无目的”,一步步地在风雪中跋涉。他原本就瘦削,现在更是瘦得脱了形,脸色青白得可怕,踉跄的步伐好像随时会摔倒…… 他摔倒了。 他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像不堪重负的青竹终于折断。 商挽琴嘴唇哆嗦一下,拔腿跑过去。 “乔逢雪!” 她跑过去,伸手想扶他起来,可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甚至没有碰到积雪。商挽琴愣了一下,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却还是这么个结果。 ——她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哪怕她出现了,也再不能有所影响。 一次又一次失败中,她慢慢明白了。上一次,天道容忍了她的作为,而现在,什么都不可以了。 她应该离开,回到她能够存在的时空。那里也有人在等她。她也知道,无论他现在看起来有多狼狈、多虚弱,多么无限地接近死亡,他也能够撑过去。毕竟…… 毕竟,还有更加凄惨的终点和结局,要等他抵达。 商挽琴应该走。她知道。 但是…… “乔逢雪,乔逢雪!” “乔逢雪!” “乔逢雪……” 她只是蹲在他边上,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去拉他,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先还带着哭腔,渐渐像拧干了感情的布条,呆板地重复着。 却也还是坚持重复。 “……表兄!” 她不是故意这么喊的。她从来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表兄妹,心里也从没把他当兄长。 可这一瞬间,她就是莫名叫出了这个称呼。 而也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身体忽然一动。 “音……音……?” 他缓缓抬头,面上覆着细雪,双眼使劲眯着,茫然地四下搜寻,像在努力看清什么。 商挽琴陡然激动起来:“表兄!表兄……表兄你站起来,站起来啊!” “音音……是你吗?”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就像他瘦脱了相的面容一样,已经陌生得可怕,简直像另一个人。可当他微微笑起来时,那如水般的温柔又完完全全是当初那个人。那个人——那个意气风发的玉壶春门主,那个笃信自己也笃信人性的天下第一驱鬼人。 商挽琴不知道自己在哭,她只是觉得自己说话断断续续,真是没有出息,怎么连几句鼓励的话都说不顺畅。 “你站起来,表兄,站起来……站起来!”她徒劳地抓着他,嘶声力竭地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你答应过我要活下去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忘记!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她不知道他能听见多少。 她只知道,他侧耳倾听着,久久不动,仿佛真的听见了什么。也许真的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也许,他听见的只是他的幻想和回忆。 哪一个都好。哪一个都行。 因为,他喘了两口气,竟真的慢慢站起。 “表兄,表兄……”她哽咽着,再不能说什么,只是这样反复叫他。 他更笑,好像真的听见了似的。 他在地上摸索了一根树枝,当着手杖,摸索着往前走。一边走,他一边笑着说:“对不住,让你担心了……你别怕,我会活下去。” 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喘息着。不断咳嗽着。 他真的在往前走。 商挽琴跟在他身边,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期望能够搀扶他。 “别怕,别怕……”他虚弱地笑着,神色愈发温柔,“我让你看笑话了吧?区区小事,何至于落泪,我真是……” 他咳个不停,鲜血滴在雪地上,斑斑如红梅绽放。 商挽琴不断摇头,不断喊他。 他走着,她跟着。他喃喃自语,她一直回答。 隔着时空的交界,他们跋涉在同一片风雪中,走向同一个目标。 “音音,你放心,我没打算放弃……我只是有些累,一时才丧了气。” “我看上去很狼狈吧?比你当初心悦的模样,是要丑得多了……真怕你不喜。” “你的珍珠发钗,我始终带在身边,可有时我会犹疑,你究竟愿不愿意如此……毕竟你从不用它,大约并不喜欢。” “我……” 风雪停下的时候,他也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着雪后初霁的天空,面上的微笑渐渐褪去,化为一片怔忪。 “音音……” “我好想你。” 只有她,无论何时何地,必定第一个跳出来,蛮不讲理又凶悍地维护他。若是她在,像方才那般情形,她必定已经冲出去,怒气冲冲地将那家人闹得人仰马翻,个个揍得满头包。 若是她在,起码他跌倒时,她必定忙不迭地来扶,会气咻咻地骂几句,背后却全是心疼。 若是她在…… 乔逢雪笑了,笑出声,掩住那点哽咽。 “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其他男人想到心悦之人,都该想如何保护她,我想到你,却只想你会如何护着我。” “我真是一点用没有,你活着时护不住你,你不在了,我想的还是要你心疼我。” “我真是……” “好想再见你一面啊……” 银白的光芒,再次蔓延开来。 商挽琴被拽向时空长河,拽向她该去的彼岸。她竭力伸着手,却仍然无法触及他的温度。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一遍遍告诉他:“会的。” “我们会再见的。”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你要坚持下去,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在未来等你……一直等你。” 光芒陡然大盛。 风雪不再,人影不再,旧日的时空统统不再。 …… 不知过了多久,商挽琴慢慢恢复了意识。 和煦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嗅到一种干爽温暖的味道,那是被褥在阳光下好好晾晒过后特有的味道。她甚至能想起,这种味道其实是某种虫子被太阳杀死后的尸体焦味。 想到这里,她莫名有点想笑。 她也真的笑出一声,同时睁开眼。 她看见阳光、窗户,看见床边新鲜的花朵,还有一排小木雕。数一数,一共十二座木雕,从左到右,雕工从笨拙到流畅,最后那个小小的木雕穿着冬日的袄裙,抱着一把弯刀,脸上笑眯眯的,像极了她本人。 商挽琴慢慢起身,听见窗外有什么动静。她推开窗,扒着窗沿看出去,看见一座盛满阳光、开满鲜花的庭院。 院子里有一棵漂亮的乌桕树,还有许多开着花的矮灌木。一架秋千略略晃荡着,上面有一只沉睡的小鸟,而小鸟动了动,似乎也正苏醒。 秋千旁边,有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老马正低头吃草,闲适地甩着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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