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望山村时,她知晓了人间有“入土为安”这么一个说法,她带着江城寻了处风景尚佳的山腰处,将他的娘亲下了葬,还为她立了块木碑,问道:“该写什么?” “我可不可以自己写?”小江城指了指木碑问道。 “嗯,给你。”她在身后凝了把小一点的刻刀递给他。 他没什么力气,刻得很慢,也很认真,山间风一吹过,原本湿透的衣物更加冰凉,令他忍不住发抖,慕云栖叹了口气,从空间里取了件鹿毛绒披风披在他身上。他身子骨小,披风余下的部分在地上叠出好几层褶皱,冷意稍缓,他一笔一划地认真刻完,碑前木屑落了浅浅的一层,被他拨弄往一边。 祝愿娘亲来生平安,得偿所愿。 不写碑文写祝福,倒是特别。 小江城跪在坟前跪了许久,她没有催促,守在一旁倚着树等,望着天际,似有所思。 她应该带他走吗?毕竟凡人总是怕她,若是哪天他怕了,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直接丢了。 可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江城拖着披风走到她跟前,说:“我愿意跟你走。” 坚定又小心。 她盯着他瘦小的身板看了一会,呼了口长长的气,将披风给他裹了个完全,连眼睛也遮了起来,只留下嘴和鼻子在外面,供他呼吸。 风自脚底凭空而起,她抱着他,去寻一个山头。 耳边风声猎猎乍响,冷意没灌入半点,她的体温却透过披风传了过来,他的身体渐渐回暖,虽看不见,但他知道她在飞。 她是神仙。 山间清风阵阵,江城看向慕云栖欲言又止,她捏着茶杯笑了笑,“有话直说便可,我何时因为你说话而责备过你了?” “我想下山一趟,此行很远,要用上一些时日,你……” 他想问,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去哪都要她陪着,就好像长不大的孩子一般,虽然她从来不会拒绝他,但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要求她陪他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那便去吧,我在山上等你回来。”她放下茶杯,在他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我猜小城儿是有了想要做的事,且安心去吧,我就在山上等你回来,哪也不去。” 江城低头眨了眨眼,轻声道:“嗯,我会尽快回来。” 慕云栖笑容明媚,“好。” 他离去时,落日余晖摇摇欲坠,桃花瓣铺了满地,她看着他走下千层石阶,背影挺拔利落。 她朝他的背影伸出手,手指动了动,终是忍住了要叫住他的冲动,忽而,他转过身,朝她跑了来,风吹起他的长发忽起忽落,少年眉深眸浅,携了一身余晖,温柔意味十足。 她的心便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仿若有什么破土而出,隐隐抽芽。 “这个镯子送你。”他拿出一个银铃手镯戴在她皓白的手腕上,而后轻轻揽了揽她,“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嗯。”她嘴角染上笑意,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千层石阶上已空无一人,她坐在台阶上,撑着头抬起手腕,橘黄色的天光覆在银色手镯上变成一层温暖的浅黄色,小巧而又雕刻精致的铃铛被山风吹得叮当作响,清脆而灵动。 她轻笑了一声,很是温柔,他倒是有心,给她留了个念想。 说来也是奇怪,以往的几百年里,她都是独自一个人过的,倒也没觉得岁月有多难过,而今距离江城离开不过短短三月,她竟觉得这光阴走得实在太过缓慢悠长,让人难以忍耐。 除了兰茹和江城,她在尘世之中没有什么牵连,也不打算下山,在山上的三月,她将空间内的残破书籍抄录了一遍,照着记忆将能补全的都补全了,堆放在江城的房间门口,书籍堵了小半扇门高,她想,这些应该足够他修炼到飞升了。 她又试着将空间换了幅景象,天地澄澈一瞬之后再度恢复原样,一如既往,她便彻底作了罢。 江城送她的那株红果,已不再晶莹透亮,变得瘪瘪巴巴,她叹了口气,果真,万物有时,强留不得,她将灵力灌入其中,种在了桃花边上。 此后能活几轮便全看天意了。 红果重新焕发生机,她手指拨弄了一颗果子,这果子她从前从未见过,在这山间也没见着,也不知小城儿是怎么发现的,随后她摇头笑了笑自己,纠结这个作甚,许是哪家村民不慎掉落了种子生长而成的罢了。 她日日坐在山崖边等,看松竹聚声成涛,气势比天星神山的那片松竹要足许多,山腰处依旧白练如飞,几经蜿蜒以后,汇入那汪静谧的湖泊,被松竹环绕,虽不及星海,但也足以让人短暂地抛却杂念,沉心静气,是以她给它取名净心。 江城回来那日,日色正好,她正站在崖边抬头看着天边晴光,望了一会儿后,手指在鬓间一点,一条隐在双目间的白绸便现了出来,她试着将白绸取下,强烈的日光一下子就晃了眼,刺得她双目一阵生疼,她抬手挡了挡,挪进了桃花树下的阴影里。 还是不行么。 融合神骨时,她的双目受了伤,自此稍稍强烈些的日光都会刺得她双目生疼,还会隐隐泛出血泪,她寻了许久终于寻得这么一条缎水烟绫绑在双目间,才可在白日里正常行走。 这些年,她也寻了许多法子去除伤势,但都效果甚微,比如此刻,见了强光,还是会泛疼。 她叹了口气,将烟绫重新绑回双目间,江城归时,恰巧见这一幕,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抓住她的手腕,烟绫就这么松松地垂落在她修长细白的指间,山风一过就吹了走,被他一把抓住。 “你的眼睛……何时受的伤?”他喉结滚动,嗓音低沉,看着她眸中一片浅淡的红心疼又难过。 慕云栖抬眸,见是江城微微一笑,“小城儿,你回来啦。” 她作势要取回烟绫,被他一躲,“你还没有回答我。” “战时伤的,已不碍事。”她眨了眨眼睛,那片浅淡的红慢慢褪去,“有烟绫在,与平常无异。” 他用指腹抚了抚她的眼尾,透亮的眸子有些朦胧,他的眉虽深却很柔和,拧在一起时总是有一种看着快要哭了的难过,“我来给你绑。” 他动作很轻,控制好力度绑上结,既不会勒住她,也不会让烟绫掉落,待他绑好后,她手指在鬓间一点,再抬眸望他时,眸色已然清亮,“看,是与平常无异,不曾骗你。” 他轻声“嗯”了一声,问:“该如何才能治得好?” 见他神色认真,她敛了敛眸色,撒了谎,“经年顽疾多与在世福报有关,我前半生厮杀太多,一身孽债,然我又不喜下山为凡人解忧,是以只能一直如此了。” 她这是在变着法儿让他下山去经历红尘。 果然,江城上了当,“我去替你攒。”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你需要多少福报才能好,我都去给你攒。” 她握紧手指,抿唇一笑,“大抵需要百来年的吧。” “好。”他点点头,牵着她的手走进竹舍,“你在山上等我,平日里少见些日光,待你好了,我再陪你看个够。” 他扶她坐下,蹲在她的身前问:“我攒下的福报可需要什么媒介之物传到你的身上?” “不需。”她摇摇头,抚摸他的脸颊,道:“你只需在心底默念我的名字便好了。” “嗯,我明日就下山。”他这么说着,又似想起什么来,补充道:“我也会常回山上来看你。” 金阳渐渐西垂,屋内落了满地长影,她温柔地望着他,目色轻盈,“好,我等你。” 山间鸟雀声遥远,长风一过松竹翻涌,涛声起,与之齐鸣。
第8章 送别 人间四季循环往复,亘古不变,江城游走尘世,为慕云栖积攒福报到如今已有一百七十九年。 这一百七十九年间,他时常会抽身回一趟落神山看一看她,给她带回一些人间的小玩意解闷,或是刚落地的松子,或是凝着晨露的花,或是中秋的祈福灯,除夕的镂花剪纸,每个要团圆的日子他总是会准时出现在落神山上,她也总是欢喜。 还有她和他的生辰,江城后来追问才知,她的生辰在七月初九,正是捡到他的那日,仿佛注定的命运一般,他的新生正同她的新岁。 又至每年她的生辰,算到今日,他们在一起已有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已足够岁月流转好几轮,凡人转生几个轮回,而他们还在一起。 今日江城照例赶了回来,时值午时,慕云栖正趴在石桌上小憩,清风徐来,树影在她眉间跳跃,他悄悄在心底勾画了一遍她的眉眼。 光影跳上她的眼睑,她动了动,似乎有些睡不安稳,江城放轻脚步走过去伸出手,为她遮了光影。 慕云栖向来觉浅很快便醒了,见是他回来了弯了弯惺忪的睡眼,道:“小城儿,你回来啦。” “嗯,回来陪你过生辰。” 她拉他坐下,自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没有受伤。 慕云栖松了口气,见他的眉间仍漫着一股浅淡的悲伤,只是又多了点释然,她问:“这回可是得偿所愿了?” “嗯,还顺带讨了碗酒喝。” 当初江城第一次下山,便是去寻娘亲的转世,那一世娘亲是个大夫,后来他在山下游历时,也总是会去寻一寻她,她的寿命有长有短,这一世是她的第五世,终于得偿所愿,成了侠客,她仍转生在京陵城,好似有什么放不下的一般。 城楼底下有座酒肆,她佩着剑,豪气冲天地饮下一坛醇厚烈酒,却无半分醉意显现,周围人纷纷拍手叫好,他便走了过去,向她讨了碗酒喝,短暂地交谈了一番,他问她可是很喜欢京陵城,她说很喜欢,也总是喜欢往那边走一走。 她指了个方向,他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眼神微微一动,那边是江家旧址,只是时间已快至慕云栖的生辰,他便着急往落神山赶,还不曾来得及去看一眼。 江家那边,难道是爹么? 幼年之事他印象缺缺,只大致记得爹曾对他很好,后来性情大变,打伤了娘亲,还将他们赶出了府,他和娘亲不得已以乞讨为生,娘亲也终是没能活下来,要说不恨那便是假的。 可他又让娘亲这么挂念,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与隐情? 江城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慕云栖听,她听完后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拍了拍,道:“那这回我陪你下山去寻个答案,可好?” “嗯。”他的眉间顿时晴朗。 他为她煮了碗长寿面,在桃花枝上重新换了条新赤绦,与他还未换的那条两两成对。 愿云栖平安。 愿江城平安。 她笑道:“年年都换,可会嫌烦?” 他反问:“你年年都为我换,可有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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