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吓了一跳,身旁内侍手里的宫灯摇曳,照出扑在铁栅栏上的人脸。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肤色白皙,唇白无色,宛如鬼魅,但她眉如烟,眼如秋水,这鬼魅便变成了妖冶之美。 被关冷宫为囚犯的白氏,竟然比先前更美。 皇帝看得怔怔。 那一双秋水眼隔着铁栅栏盯着张择。 “她不在籍册上?”女声尖锐,似愤怒又似惊恐,“她跑了?” …… …… 窗外脚步轻响,一道亮光出现,摇曳着驱散了如水般弥散的夜色。 庄篱转头看,是婢女们在点灯了。 正厅里的灯也逐一亮起来。 周景云深深看着庄篱一眼,因为有婢女们在,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景云低头看碗中的面,灯光下似乎已经混混一团,他轻轻搅动筷子,混沌散开,挑起细面一口吃完。 婢女们点完灯退了出去。 周景云抬起头看对面坐着的少女。 “危险是危险,委屈是委屈,两回事。”他低声说,“而且这危险是我带给家人的,与你无关。” 与她无关,怎能与她无关,她就是危险本人啊。 庄篱垂目面前的清茶,茶水透彻,望去似乎看到了先前,那时候她捧着药从后廊走过来给庄先生送去,刚到后门听到室内有陌生人喊一声先生,然后是庄先生惊讶的声音。 “景云,你怎么来了?” “先生,张择查你来了。” “啊?” “因为白循之案。” 听到白循两字,她在后廊停下脚步,听着庄先生踱步,但很快又坐下来,发出一声笑。 “无妨,该来的总要来,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快走吧,那张择嗜好牵连,别让他看到你。” 内里没有脚步声。 “先生,我能帮你。”那男声说。 庄先生笑意浓浓:“老夫孑然一身,又是要入黄土之人,他查就查吧,你不同,你正当年,身后有东阳侯府一家子人,莫要说这种话。” 室内陷入默然。 是时候送客了,她听到这里再次抬脚迈步准备进去,但那男声再次传来。 “跟在庄夫人身边的那位姑娘,跟白循有关吗?” 她当时在后门僵住了,他怎么知道?她在书院也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书院的人见过她的都不多。 这个男人是谁? 她忍不住踮起脚从后窗中看去,因为先生坐在侧间的罗汉床上,她只能隐隐看到一个身材俊逸的男子背对而立。 “你如何知道?”庄先生也发出疑问。 但这疑问,无疑也是承认了。 “先生的病,从白循案发后突然加重,且到处求药广而告之。”背对的男子低声说,“我又想到,夫人曾经书信中提过,收获一个难得一见的弟子,那封信,是你们在朔方游历时写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笑了笑。 “我就冒然一猜,没想到猜对了。” 庄先生哈哈一笑,伸手点着那男子:“你啊你竟然是诈我。”又自嘲,“我还是乱了心神。”说罢点点头,“没错,白循的幼女在我身边,逃过一劫。” “先生果然是打算以病故的方式斩断张择查问吗?” 听到这句问,站在后廊的她垂下视线,看着手中捧着的药碗,本该是救命的草药,黑黝黝宛如深潭。 “这样做是不够的,我把白氏女带走吧。” 有碗筷放下,桌面轻晃,茶水也荡起涟漪,过去的回忆散去,庄篱抬起头看向对面。 周景云放下碗筷,正取过锦帕擦拭嘴角。 “虽然我在家的时候很少出门,后来跟着先生夫人离开朔方,走的时候,我还刮去了族谱上的名字。”庄篱低声说,“但雁过留痕,张择会查到我的。” 她说这里笑了笑。 “更何况,我还有个姐姐活着。” …… …… 冷宫外灯火明亮照着其后的白氏,白氏手腕瘦弱的似乎一折就断,但此时摇的铁栅栏哗啦响。 “怎么让她跑了?” “她怎么能跑了?” 她一遍一遍尖声质问,震得四周的人耳朵嗡嗡。 张择拔高声音:“她没在籍册上!”说罢上前一步,握住铁栏杆。 他的力气有些大,被白氏摇晃的栏杆顿时稳住了。 “白锳,休要发狂!陛下在此!” 白妃名锳。 这提名道姓的喝斥,以及陛下在此,让发狂的白锳一惊,然后安静下来,凝聚的眼神越过张择,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皇帝。 “陛下。”她哀声唤,旋即转过身,用衣袖遮住头脸,跪下来,有呜咽的声音传来,“罪妾污了陛下的眼。” 看着跪缩在地上,纤细肩头耸动的白锳,皇帝先前的惊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惜。 “你……”他缓缓开口,说,“好好回答张中丞的问话,不要徇私隐瞒。” 白锳背对皇帝俯身叩头,声音凄然:“罪妾知道,罪妾绝不隐瞒。” 张择俯瞰跪地的白锳,问:“白循除了你,还有一个女儿?” “我确有一妹。”白锳的声音低低传来,“比我小十一岁。”
第四十六章 有女 确有一妹。 也就是说白循有三个女儿。 张择皱眉:“为什么我让人打探,有说有有说没有?” 朔方当地的官员在牢房里被打个半死,也只喊冤,说不知道白循还有一女。 白循的同党也早就被查清了问罪了,总不会所有人都在为他遮掩。 还是查问了白循当校尉时候的邻居,才有人说有一个女儿,但又再问又说死了什么的。 最终是有还是没有,是生是死,说辞不一。 白锳微微转过头,流泪说:“勿怪众说纷纭,当初为了生她,我母亲难产死了,家中的人悲伤不已,这个婴儿也就被忽略了。” 没有洗三,没有广而告之,伴着死亡的新生被人厌恶不提及。 知道白循的妻子早年亡故了,但并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来是难产,张择几分恍然:“所以没有给她登录籍册?也不认这个女儿?” 白锳却再次摇头。 “不,父亲认她,也上了族谱。”她说,“只是,她,她,她是个怪物。” 怪物? 张择皱眉,皇帝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怎么个怪物?是样子不似人?” 民间也多有这样的,生下的孩子与常人不同,要么残缺,要么多肢,更有面容丑陋如鬼怪。 白氏再次摇头,灯火照耀下,眼神恍惚。 “不,不是外貌,是她会让人,发疯。” 发疯? 张择皱眉,导致母亲亡故的孩子,会被视为不详,但让人发疯是什么意思? 白氏抓住栏杆,灯火在她脸上摇晃,照出她眼中的惊恐:“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带着她的奶妈婢女,总是莫名其妙说胡话,那时候我们还不察觉,等她会说话以后,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人就发疯了,要么躺下昏睡,要么手舞足蹈唱跳。” 这是什么意思?张择不由回头看皇帝,皇帝也神情疑惑。 “是不是那些人有病?”皇帝问。 看到走近的皇帝,白锳慌张转过身,再次用袖子遮住头脸。 “不,不,虽然她导致母亲难产而亡,但父亲并没有厌恶她,对她珍爱呵护,给她找的奶妈婢女都是精挑细选的,怎么可能有疯病。” “就连父亲也曾突然发疯,说看到了母亲,突然就跪地痛哭,真是吓人的很,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都常常莫名其妙哭哭笑笑,直到把她的眼蒙起来,或者不跟她说话,才好些了。” 她声音颤颤从袖子下传来,听的皇帝忍不住紧张。 “随着她长大,见到人多,奇怪的事也就越多,谣言也越来越多,为了避免指指点点,就很少让她出门,我们也不再对外提及这个妹妹。” 这就是为什么去打听的时候,对于白循有没有第三个女儿答案如此混乱,原来被白家刻意隐藏了,张择点点头明白了。 “她叫什么?”他问。 白锳的声音从衣袖下传来:“篱,母亲生前,给她起的名字。” 张择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重复一遍:“白篱。” …… …… 姐姐。 宫中的贤妃,白锳。 周景云看着对面女子。 “你姐姐嫁给长阳王的时候,你多大?”他说。 “她是我二姐,十六岁嫁给长阳王。”庄篱说,“那时候我才五岁。” 周景云又问:“你遇到先生和夫人的时候是多大?” “十岁。”庄篱说,又主动说,“我姐姐并不知道我跟了先生和夫人。” 她垂下视线。 “她进了长阳王府后,跟家里几乎没了来往,父亲也不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再者,我当年闹着要去给先生夫人当婢女,父亲气坏了根本不承认,就算我从族谱上刮了自己的名字,改姓庄。” 既然不肯承认,自然也不会广而告之。 虽然她垂着头,周景云还是看到提到父亲的时候,她嘴角浮现笑意,只是笑意很浅,旋即散去,只留下一丝怅然。 周景云收回视线,说:“所以,就算她是你姐姐,也不知你的行踪。” 庄篱嗯了声,眼中几分追忆:“大姐远嫁,我出生后,没了母亲,相当于她把我带大,也算是长姐如母。” “那她……”周景云要说话。 庄篱看着他:“但她从小就恨我,如今只怕更恨不得我死。” 周景云那句到了嘴边的姐妹情深的话就停了下来。 …… …… 夜色深了几分,冷宫前灯火更亮,照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所以这白篱。”张择自言自语说,“藉着外人不知道她,再刮去名字,与白家撇开关系,趁乱逃走?” 说罢摇头。 不可能,没有趁乱这一说,只要被张择盯上,别说从白家出来的,从白家外经过的人都逃不掉。 更何况抄家又很突然,虽然他张择常常广撒网,但真要对谁动手,只会是迅雷不及掩耳,没有人能逃掉。 除非事先被藏匿在外了,根本就不在白家。 “我不知道她能去哪里?”白锳苦笑,“夷了三族……” 而且九族也必然被张择都查了一遍。 “我进了王府,我很少跟家里来往,只一心侍奉王爷……和王妃。” 听到这句话,皇帝看着跪坐在地上一袭白衣乌发铺地的女子,心神有些恍惚,想到了过去。 白锳进府是十一二年前吧,那时候,白锳十六岁,当时白循只是一个折冲都尉,在皇家贵胄眼里跟平民没有区别。 但那时候他这个皇家贵胄活得不如一个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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