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用他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他不是在陈述,纯属在吐火星子。 戴文嵩:“但顾家自己没留下把柄,那门生揭露贪墨案甚至可算有功。”如果不是有心人把线索收集好,证据条分缕析摆出来,任由他们如何想象,都猜不到那些个地方官仗着天高皇帝远能干出什么些离谱勾当。 安澜也知道他这话在理,贪墨案要办不假,蛀虫太多把百姓的活路都蛀得千疮百孔,挖出来的信息谁看了不心惊?但想到是按着顾家心意去办,铲除的都是顾家对头,又让人如鲠在喉。 “大庆律法,天道人心,却都成了顾家党争的工具。如此心机深沉,却不走正道,实在是……”安大人嫉恶如仇,眼下明显把谢为良被波及的仇记在顾家小子身上,恨得牙痒。“顾衍誉”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牙缝再紧点,顾衍誉从里面过一遭非得被夹断个胳膊腿不成。 戴珺路过外间听到顾衍誉的名字,脚步下意识一顿。 他知道於镜庭注意顾衍誉不是第一天了,注意顾家也不是第一天。於镜庭眼里揉不得沙子,早盯上顾家,但所有人在最开始都一致地忽略了看起来最不成器的那个。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一无所获,最后意识到那个关键之人很可能是顾衍誉时,安澜气得几乎失去分寸。之所以说是“可能”,因为他们依然没有证据,没法说明那一双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爪子就是顾衍誉伸出去的。 顾衍誉做好事,也做坏事,归根结底是对顾家有益的事。这人平素滑不溜手,捉不住他的小辫子,安澜也只好慢慢再看,但因谢为良被牵连下狱,安澜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同戴文嵩说,他准备把人擒来,让他吃点苦头。 戴文嵩有点头疼,叫他等等。似乎说出这话他也不情愿,但手底下的人比他还要耿直,逼得戴文嵩不得不出来扮演“周全”的那个:“我们如今的处境更不宜妄动,如果没有坚实的证据,只会自找麻烦。” 提到如今处境,安澜眼中有一丝黯然,但很快被他压下去,眼里燃烧的又是疾恶如仇的小火苗。 阳朔跟在戴珺后面往前走,两人的脚步都几乎没有声音。 走到院中无人的湖边,戴珺这才开口:“你还记得前年燕安抢走王大人要送我爹的那两筐燕鲅鱼的事么?” 阳朔稍一回想:“记,记得。” 此事说来也不复杂,王大人是宫中宠妃的远亲,有一子名为王纪。 他们老家在陵阳附近的苏埠,本就家大业大,横行惯了,族中又出了受宠的妃子,更是肆无忌惮。王纪因此截胡不少好差,官府修路造桥的钱都在他手里。有能耐获得这样的肥差,从中卡要一点,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但偏偏这王纪做得过了分,钱到他手里两年有余,硬是迟迟没有去修那断掉的桥,摆渡的人便冒险以船运送行商,不巧遇上急流,一船人全送了性命。事情闹大,百姓嚷着要办王纪,皇帝本也不大想管,苏埠就在陵阳附近,当地也都是显赫家族,往上数数,不是开国功臣就是皇家近亲,原意敲打敲打便罢,那十几口性命也不能算王纪直接害的,治他个办事不力顶天了。 但当地官员觑着世家脸色,想的是若没有那摆渡人,这桩事不会被揭开,于是反把罪责扣在了摆渡人身上,说他收人银钱送人过河,枉顾他人性命。 摆渡人的妻儿也有血性,不肯平白蒙受这样的冤屈,披麻戴孝,一路洒着纸钱,喊冤到了陵阳。在他们被巡防乱棍打出去之前,遇到了戴文嵩…… 戴大学士作了一篇《悼苏埠摆渡人》,通篇未说贪腐,而字字写尽世家手指缝里求生的小民辛酸。以大学士的文名,此文当即流传开来,举国哗然,民怨沸腾之下,皇帝不办也不行了。那王纪原本还觉得这事已然翻篇,不巧遇上这么个神经病文人咬着他不放。 家里为了保他,让他被革了职,禁了足,在摆渡人坟头磕头哭丧,样子做足。还要他进陵阳去戴文嵩府上拜访,做个姿态,以示悔改之心。 王纪自觉受了好大的委屈,族中长辈压着,又不得不去。那年他让人花了大代价,运送两筐燕鲅鱼到了陵阳。 不巧,却在城门口遇见顾家的亡赖子,顾衍誉。 好吃懒做的纨绔,鼻子比狗还灵,嗅出是燕鲅鱼就不肯走,说陵阳这个季节都没人愿意运这样的鲜货来了。他又认出了王纪,还想拉着他叙旧。 王纪来办正事,没想跟这亡赖子纠缠,打了个照面,只想快走。顾衍誉却让他分给自己一筐,王纪不肯,顾衍誉偏要,一来二去,两位少爷竟起了争执。王纪在老家苏埠没吃过亏,顾衍誉在陵阳没吃过亏,高喊他若吃不到这燕鲅鱼,陵阳城里谁也别想吃到。 那王纪却也坚持,按理说一个为道歉买的礼物,又不是他自己吃,送了太尉的幺儿又如何?哪怕再找顾衍誉要点好东西转送给戴文嵩不是一样吗?但这年轻人就是倔,说什么也不愿分他点燕鲅鱼。 最后争执之下,顾衍誉无赖劲儿上来,让人掀了车,那两筐鱼全洒落在地上,被压的压,踩的踩,看起来一团糟污,顾衍誉一挥手,说不能吃了,让人收拾收拾扔了去。 阳朔不知公子何故提起这件事,王纪摆明了要送给戴文嵩的东西,被顾衍誉这么一闹,戴家的面子也不算很好看。不过戴文嵩本来就烦他,大约已经烦到了顶天,多这一桩事也没什么不同。 戴珺道:“三个月前我办事回来,途中遇雨,在陵阳近郊找了农户家里歇脚。发现有一户人家房舍空着,说是一家五口都没了。已有两年,你知是为什么么?” 阳朔当然不知,戴珺告诉他,传闻说是他们贪嘴,吃了富贵人才能吃的鱼,穷人消受不了这富贵,于是齐齐毙了命。戴珺当然不信什么穷人吃了富贵东西会死的说法,细究之下才明了,原来那日有散落的燕鲅鱼被街边的小贩偷偷拾了回去,不嫌它脏污变形,依然捡了小半盆带回家。因这鲜货运输不易,保存更难,回家就煮了一条,只觉鲜美无比,还送了一点给邻居,第二天一家人怕东西坏了可惜,索性吃完了所有。然后一家五口,无声无息死在睡梦之中。 阳朔惊道:“有毒?” 戴珺面沉如水,缓缓点了点头:“若不是他们还送了邻居一些,只怕这件事要成悬案。那邻居吃得不多,也躺了十来天才好,说是五脏六腑都要吐出去了。” “我爹素来不收人东西,但王纪带来那两筐燕鲅鱼,却不好说……鲜货不比字画银钱,是放不住的,退回去送过来几次,东西就糟蹋了。它贵在是时鲜,真论价格也不算高。我爹这个人,说他心硬,偏又是最心软。如果王纪坚持,或许他会留下一半。” “那顾……”阳朔还是有点不相信,他纯洁的大眼睛都有点眨不过来,跟着戴珺这么多年,也看了顾衍誉这么多年。知道他并非一个纯粹无赖,功夫也练过一些,不算顶好,但至少不差。只是……“他,知情么?” 戴珺轻轻抬了抬眼,看向更远的地方,眉目清隽如画:“我也想知道。” “若是巧合?”真要做了这等事,怎么不好赖卖戴府一个人情,反而自己闷着不说? 戴珺眉眼忽然微微一弯,想起更多事:“若桩桩件件都是巧合,那他可真是个妙人。” 阳朔没懂:“若不是巧合呢?” 戴珺眼里流露出不一样的色彩,薄唇轻启:“那就更妙了。”
第7章 伤风败俗,不能多看一眼 太阳升起的时候,陵阳城里的人,各自有各自要去的方向。 戴珺的侍从阳朔,向一个人吩咐清楚,这人驾车出了陵阳,往乐临方向去。 秦绝的拜帖发到在水一方,有了回应,他可见上顾衍誉一回。 顾衍誉他认得,那人此刻正跟没骨头一样靠坐在榻上,一个妖妖娇娇的男人伏在他腿边,一口一口喂他吃切好的甜瓜。天寒至此,甜瓜从温暖的地方运送过来也会因为路途遥远而变质,秦绝听闻有贵胄为了吃这一口,专在城内找有温泉流经的地方种植甜瓜,极尽奢靡之能事。 虽然眼前两个男人长相都是难得的俊秀,但这画面对秦绝来说,简直将“伤风败俗”写到了极致,多看一眼都怕事后落下眼疾。 他忽然又不太清楚顾衍誉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他看着顾衍誉漂亮的眉眼,满腹困惑和因为被怠慢而生出的怨愤却不知该何从发泄,只能压抑着情绪再说了一次来意——他来向顾衍誉求助。 青帮建帮有百余年之久,最早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贫苦人在一起,抱团图个活路。但左不过是些穷途末路人的互相取暖,一直也就是个小帮派,干不了大事,有时依然被人欺负,不过比单独出去被人欺负还是好了那么一点。直到大侠秦旭白横空出世,在长治落脚,他成为青帮这一代的帮主,青帮加了速地成长起来,在长治一带俨然成了半个朝廷。 大庆朝廷对江湖人的态度微妙,能放任一个帮派做大也有渊源——因长治这地方特殊,在三郡交界,来往之人复杂,自古就有些黑不黑白不白的生意,便是朝廷也管不明白。青帮非匪非盗,还能帮着朝廷平一平不平之事,因此这么多年也保持了相当好的平衡。 如今青帮的帮主秦旭白忽然失踪,当地官员一反常态开始翻出青帮的旧案来审,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青帮一乱,其他江湖帮派趁机瓜分势力,秦绝不敢夸大自己这个帮派对于长治来说的重要性,但他又深知,一旦这个脆弱的平衡打破,长治一带可能又彻底陷入混战,民不聊生。 秦绝没跟顾衍誉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他不知道这位少爷到底什么个性,用什么能说动他,只拿江湖道义和百姓疾苦为筹码,求取他的帮助。但说出口就发现这是太高看顾衍誉了,原以为吴行之指点他来找的人会是不一样的,他那纨绔的皮相下面有个什么深明家国大义的赤诚之心,然而—— 顾衍誉听了他那一番激情昂扬的剖白,只嗤笑一声,大约甜瓜咽下去了,才很不像个东西那样开口:“我朝大德王文扬先生有言,如果山中有花,我看到了,那才是花。如果我看不到,那么有花与无花无异,秦少帮主可省得我的意思?” 他的声音好听,似有金玉之声,吐字清晰,如果闲出屁来的人,听这么一个人说话大概是种乐事,可惜秦绝为救命而来,听这败絮其中的败家子扯了一通闲篇,竟没一个在点上。 他是好武之人,在吴行之的“强迫”之下,读过那么几本书。王文扬这个名字,乃是他最痛恨的之一,这人生平不做实事,专爱提出各种理论。要命的王文扬说万物存在的基础是人的本心,人心里觉得有了,这东西才存在,人心里没有,这东西也就等于不在世上。秦绝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想的是,找个机会把这人关起来,饿上十天半个月,王老先生恐怕就知道馒头是人凭空想出来的,还是本身就存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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