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光帝令两人拟定的,是他日要镌刻在学宫石碑上的《告学子书》,意在勉励学子上进。 他二人才华横溢,这么一篇碑文算不得什么难事。 早在萧窈带着琴来到祈年殿时,碑文已经草拟妥当,由崔循在做最后的修订。 随后响起的琴声,一点不落地传到了偏殿。 谢昭无事可做,就着这生涩的琴音,随手默了篇琴谱。 崔循专心致志地誊写碑文,恍若未闻,只是琴声在《蒹葭》那节磕绊时,皱了皱眉。 及至受宣来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见踪迹。 崔循的目光掠过琴案,最终落在面前的茵毯上,将誊写过的碑文交给内侍:“请圣上过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学问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点这两位拟定的碑文,无疑是画蛇添足。 召他们来,原也不是为此。 故而大略看过,称赞两句后 ,话锋一转:“朕召你们二人前来,还有一桩事。” “元平年间,先帝曾有意召松月居士为太学祭酒,他固辞不肯受。坊间传闻,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顿了顿,看向谢昭,“但朕曾听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满于太学只容士族进学,而无寒门子弟。” 谁也没料到,重光帝竟会骤然提起旧事。 崔循敏锐地从这反常之中,窥见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向这位已经几近衰老的帝王。 谢昭答:“臣少时在师父身边受教时,常听他老人家提起,有教无类。”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颔首道:“朕深以为然。” “寒门之中亦有可塑之才,若只以出身评判,岂非与重整太学的初衷背道而驰?”重光帝缓缓道,“朕欲在学宫增设一门,允寒门中的佼佼者,入太学受教。” 寒门出身的子弟,识字念书的少之又少。 便是有家境好的,送到私塾开蒙,真正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万中无一。 士庶之间,相隔天堑。 士族垄断了所有的财富、官位,划分三六九等,绝不与寒门通婚,维系着血脉的纯正;又不肯让渡受教的机会,狠狠地斩断了最后一线登天的长梯。 重光帝想做的,就是续上这一条险而又险的登天梯。 崔循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倒没惊慌,只是有些意外。 因这位重光帝在登基前,在外的名声皆是平庸、温厚。也正因此,士族才会在上一位小皇帝坠马身亡后,请他入建邺。 可这皇位上似是有诅咒。 萧氏每一位帝王都不肯相安无事,安稳度日,总会有诸多是非。 “此事牵连甚广,”崔循波澜不惊道,“待圣上召群臣议过,臣自当听命行事。” 谢昭则道:“圣上若有此意,臣愿代为传达,告知师父。” 两人谁都没明说,但个中态度的不同,就躲在内室旁听的萧窈都能觉察出来。 脚尖碾过茵毯上的纹路,愈发坚定了对两人的看法。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此事不急在一时半刻。”重光帝声音中听不出半分不悦,又向谢昭道,“松月居士处,就有劳谢卿了。” 言尽于此,两人齐齐告退。 出了祈年殿,谢昭停住脚步,向崔循道:“琢玉可是有话要问?”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只需到了谢翁面前,仍有话要说就够了。” 他不在意谢昭方才如何奏对,甚至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此事问到谢翁面前,决计说不过去。 “言辞总是这般不留情面,你身边的人如何受得住?”谢昭调侃了句,转眼却又沉默下来,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寒门的不易,琢玉自是难以感同身受。” 他与崔循不同,并非自幼生在谢家,金尊玉贵地长大。 而是在庶民之中摸爬滚打,吃尽苦头,侥幸得了松月居士扶持,才走到今日的。 崔循无动于衷,只平静道:“你若能促成此事,我不会阻拦。但也不会相助。” 他向来不喜与人争论是非对错,留了这么一句,便要离开。 谢昭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微臣见过公主。” 他二人离开后,重光帝到了该服药歇息的时候,萧窈稍稍磨蹭了片刻才出来的,却不料还是在此遇到了。 谢昭一见就道破了她的身份,并没任何诧异。 倒是萧窈有些惊讶,想了想,了然道:“那日在渺烟亭,你就猜到了。” “是。”谢昭含笑道,“只是那时想着,若是道破身份,怕是会令公主不自在,便没提及。” 他实在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好相貌,好性情,招人喜欢。 萧窈有心想问问他当年是如何练琴的,但目光触及一旁的崔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只道:“听班大家提起过,协律郎的琴很好,若将来有机会,再讨教。” “臣乐意之至。”
第012章 年节临近,宗庙祭祀之事提上议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爷子。 他生平最爱饮酒、清谈,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来官署一回,诸多事务实则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经手决断。 崔循分身乏术,学宫的事暂且搁置,只令工匠们先修缮布置,旁的年后再议。 相较之下,谢昭就显得尤为清闲。 大乐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乐,他只需要每日去一个时辰,旁听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设在皇城南侧,望仙门内。 每每排演之时,钟吕声深沉而悠长,隔着数道宫墙,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原是传不到朝晖殿的。 只是这日班漪照例休沐归家,萧窈无所事事地阖宫闲逛,循着乐声一路找来,才知是大乐署在为年节祭祀做准备。 内侍回了话,觑着这位公主的神色,试探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萧窈迟疑片刻,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想法,问道:“协律郎可在?” “在。”内侍大着胆子补了句,“公主来得正巧,这时辰,协律郎应当已经指点过乐官们,清闲下来了。” 得了这句,萧窈便没再犹豫,随他进了大门。 内侍并没说错。 萧窈是在排演太乐的院落外见着谢昭的,他才指点完众人出门,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兴许是因无需面圣的缘故,谢昭并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乌黑如墨的长发以同色的发带束着,透着几分慵懒随性。 见着她后,眉眼一弯,声音温润:“公主是来听琴的?” “算是……”萧窈轻咳了声,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观山海’的琴,在此处吗?” 萧窈颇有自知之明,以她现在的水平,应当听不出谢昭与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诣有何差别。 她更好奇的,其实是那张闻名江左的琴。 据班大家所言,那是吴郡一位斫琴大师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掷千金欲求此琴,却被一句“并非知音”给回绝了。 这位斫琴大师临终前,将“观山海”托付给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后来,谢昭拜在松月居士门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纵奇才,居士便将这琴给了他,说是如此才不辜负此琴。 “此琴置于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会轻易带出门。”谢昭解释过,语气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让公主失望了。” 萧窈连忙摇头:“是我冒昧。这样贵重的琴,该好好收起来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赐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弃……” 谢昭并未将话说到底,只是用那双生得极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转,意思不言而喻。 萧窈反应过来前,已经先一步点了头:“好啊。” 谢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宽敞,他身上担着的是闲职,若非遇着年节这种紧要关头,又或是圣上传召,也不常来此处。 但房间收拾得极为雅致。 分明没什么贵重的陈设,甚至没悬挂什么古画书法,但一眼看去,依旧令人觉出讲究。 哪怕萧窈不大喜欢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这方面确实极有天赋。 琴案上,摆着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制成,样式古朴,通身并无任何装饰,只是在琴首刻有叶脉似的纹路。 “此琴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谢昭将茶盏放至她手边,笑问,“公主想听什么?” 他撩起衣摆,在琴案后坐了,衣裳萎地,姿态优雅。 萧窈托腮想了想:“我拢共也没听过多少曲子,还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好在谢昭并没执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长的手不疾不徐抚过琴弦。 谢昭并无萧窈想象中的认真,他姿态闲适而随性,游刃有余,倒像是在品茗观花。 琴音悠长时如溪水,自他指间流淌而出。 急切时,又如湍流倾泻。 萧窈端了茶盏,迟迟未曾动。 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听出琴声是否凝滞这样明显的疏漏,眼下听了谢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真真切切能够觉察到。 一曲终 了,谢昭覆弦,抬眼向她道:“这是《高山流水》。” 萧窈点点头,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钦佩,还带着些许期待。 谢昭其实并不常为人抚琴。 一来,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二来,则掺了些世俗的计较。 物以稀为贵,时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没有诟病,反倒皆以为谢郎合该如此—— 若是谁都能叫他弹奏,与那些伶人乐妓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谢昭今日却并没就此停手,想了想,又为她弹了《淮南曲》。 萧窈从来喜动不喜静,少有这样专注的时候。也并没意识到,谢昭的琴声在这大乐署中,从来都是难得耳闻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陆续聚了好些乐工。 “这必是协律郎的琴声……” “当年先帝在时,召见协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听过这《淮南曲》,当真是如听仙乐,记忆犹新。” “协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兴?” 众人议论纷纷,正撺掇着其中一人借着请示的由头入内一看究竟,却只听身后传来质询。 “诸位为何聚集于此?烦请让路。” 循声看去,只见有内侍捧着厚厚一摞公文,拧眉质问。 而他身侧,则是身着朱衣,面圣回来的崔少卿。 众人立时没了争辩的心思,纷纷让路赔罪,作鸟兽散。 崔循倒是没说什么。 他这几日忙得厉害,方才在祈年殿随重光帝议事,待晚些时候归家,族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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