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能不知会建邺。 毕竟若有万一,总不能毫无准备。 他重新铺纸,心中斟酌着措辞,向石生道:“池岭究竟是何境况?晏将军为何会受伤?” “此事实在怨不得将军。”石生下意识辩解了句,愤愤不平道,“将军去时,料到池岭附近会有埋伏,也备了应对之策,战后擒获魏三……” 只是谁也没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这个贼首,甚至不是哪个身强体壮的叛贼。 而是依旧瘦骨嶙峋,曾经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谢的老里长。 揣着刀的人姿势是会有不同,但那时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偻,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前送新烙出来的饼。 晏游有片刻放松,迟钝了些。 便这么着了道。 管越溪攥着拳,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肉中,开口时声音微微发颤:“他为何要……” “他那孙儿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诺,若办成此事,给他一纸符箓。” 李叟得手后,看着温热的鲜血涌出,并没任何得意之色,也没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梦初醒般哭嚎起来。 边哭边说自己对不住小晏将军,只是儿子早死,家中只这么一点血脉,总不能看着孙儿去死。 石生那时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晏游阻拦,必得抽刀砍了他。 可李叟还是没活下来。 他哭过,颤颤巍巍爬起来,一头撞死在了旁边的石井栏上。 石生讲完,一言难尽地沉默下来。 管越溪怔了片刻,最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研墨提笔。 不多时,写就两封书信。 他冷静吩咐道:“这封走官道,与公文一同送往宫中;另一封,择可信之人乔装打扮,送至公主手中。”
第120章 出自管越溪之手的两封书信前后脚送至建邺, 最终都摆在萧窈面前。 其中内容截然不同。 与公文一道送来的那封,讲的是晏游伤情并无大碍,计划将计就计, 引蛇出洞, 请圣上不必忧心。 而私下送来那封, 讲明池岭原委,请她周全示下。 萧窈脸上几无血色, 但还算镇定。 她仔细查验过后信封内的密文, 轻声道:“走官路送来的信, 有先前被拆开过的痕迹, 想是幕后指使之人未能确准晏游伤情, 想要以此为佐证……” 那日, 花溪一干人等都被石生扣下, 与晏游伤情有关的消息封得严严实实。 管越溪料到明面上送来这封信未必安全, 故布疑阵,想要借此机会递出假消息, 令对方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行事。 “此举怕是无用。”崔循一阵见血道,“若晏游丧命,湘州群龙无首,正合了江夏的心思;可若一击不中, 晏游活下来, 今后必然不会再有这样轻易得手的机会,拖延下去也并无益处。” 归根结底, 挑起池岭刺杀, 便意味着江夏王决意动手。 “是。”萧窈也已想明白这个道理,因太过用力的缘故, 捏着书信的手不自觉发颤,“晏游他……” 从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刻起,萧窈便如被架在火上煎熬,既担忧湘州局势,也担忧生死未卜的晏游。 晏游坐镇湘州,牵一发动全身,其实合该更谨慎些。 但萧窈说不出苛责的话。 管越溪在信上详述了晏游遇刺一事,并未推诿,认了疏忽失察的过错。只是在提及李叟时,还是不忍,为晏游陈情分辩了几句。 这是特地为晏游设计的陷阱。 因知晏游武艺超群,于军事一道算得上天纵奇才,故而虽抛出魏三这个棋子,却没指望他能同晏游抗衡,实则是将宝压在了李叟身上。 晏游接手湘州的时日不算长久,但在百姓中声名极佳,尤其是在前任王俭的衬托之下,就更显得宽厚随和,事必躬亲。 可正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淬毒的利刃。 萧窈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正踌躇间,崔循覆上她的手,拢在掌心。 崔循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也觉那些安慰的话分量太轻,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萧窈,还有他在。 肌肤相贴,萧窈这才惊觉,自己的手竟凉得这般厉害。 她回握崔循,直至与他十指相扣,温度浸染,原本悬在那里的心仿佛也稍稍有了着落。 崔循腕下压着暗线送回的信,萧窈方才满心惦记着晏游,直至此时,才发觉那仿佛是张画像。 她怔了怔,疑惑道:“这是?” 崔循展开画像:“是萧巍的门客,江舟,如今是在为江夏王做事。” 画像上的男子生了张容长脸,原应是令人倍感亲和的面相,却因太过消瘦的缘故,显出些超乎年纪的衰颓,犹带病气。 好似灾年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 但他那双难掩阴鸷的眼,却绝非常人所能有。 萧窈眼皮一跳,心底浮现不祥的预感。 崔循抚过画像上那双眼:“陈恕与他那位叔父截然相反,行事低调,不常露面,叛军之中知晓他底细的人不算多。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他一面,还是后来才知,那便是陈恕。” 只不过那时的陈恕要年轻许多。 若不是这双眼令他印象深刻,未必还能认得出来此人。 “魏三是陈恩心腹,能令其为之卖命的,应当也就只有陈恕这个所谓的‘少主’了。”萧窈从惊诧中回过神,“是他算计了晏游。” 她先前已经从崔循那里得知,陈恕绝非好相与之辈,直到眼下。才算有了切实体会。 “晏游生死未卜,若当真不测……” 萧窈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不愿做此设想,却又不得不想。她抿了抿唇,尽可能平静道:“管越溪不擅军务,副将声望不足,晏游若有不测,湘州便无能镇得住的人,须得尽快遣人接手。” 若不然,江夏王伙同陈恕召集的信众联手,趁虚而入,湘州兴许撑不了多久便会溃败。 但有能耐接手湘州的人本就屈指可数,还需得确保尽心尽力,不会与江夏王勾连,暗地里倒戈。 就更难找了。 “此事如何值得你这般发愁?”崔循修长的手落在她脸颊,拇指抚过几乎被咬出血的下唇,“我去就是。” 没人比崔循更适合担此重任。 自天师道死灰复燃,不少人也动过这份心思,想着若崔循能再领兵,荡平叛贼便好了。 但谁也没敢提。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以崔氏如今的地位声望,崔循这个实质上的掌权人根本不需要如当年那般铤而走险。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纵然有重重护卫,两军对垒的前线终究危机四伏,哪里及得上建邺安全?崔氏又岂会容长公子涉险? 别看崔翁如今当着甩手掌柜,不问庶务,在别院养花钓鱼。若知晓谁敢催促自家长孙上战场,只怕能抽断钓竿。 萧窈对此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崔翁先前的让步是京口军的调拨。老爷子能默许调京口军前往湘州协助,却并不意味会同意长孙涉险。 故而方才盘算时压根就没考虑崔循。 眼下听了这句轻描淡写的“我去就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也不是欣喜,而是摇头:“不成。” “为何?”崔循若有所思。 萧窈微怔,垂眼道:“祖父不会允准的。” “若只是因这个缘由,倒算不得什么。”崔循指尖托着萧窈下颌,哄她仰头。 他平日诚然是个孝子贤孙,但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纵使是崔翁也拦不下。若不然,当初与萧窈的亲事如何能成? 落在她唇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 烛火映在崔循幽深的眼眸中,映出近乎隐秘的期待。 萧窈同他对视片刻,抬手按着胸口,迟钝地觉出自己那点私心。 她不愿崔循涉险。 晏游出事的消息令她心急如焚。 哪怕知道崔循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挑剔,心底最深处却还是担忧,他会不会也因一时不察,为人所害? 没什么血色的唇才张开,又紧紧抿上。 她在真心实意地担忧,甚至不愿说出口,恐一语成谶。 崔循眼中却浮现笑意:“你在为我担忧。” 萧窈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之下,竟觉出几分耳热,闷声道:“我自然担忧你的安危。” “因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自然有你。”萧窈没来得及多想,便已脱口而出,待到反应过来自己说 了什么后,耳后的热度已经蔓延到脸颊。 崔循道:“方才见你为晏游失魂落魄,我便想知道,若有朝一日我亦……”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嘴。 柔软的手覆在唇上,萧窈瞪了他一眼,凶道:“能不能想点好的?” 虽说她从前是有过利用崔循的心思,但他也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要“攀比”。 她原本满腔愁绪,像是缺水蔫吧的草叶,如今倒是又有些活力。 崔循拉下她的手,话锋一转道:“你心中应该明白才对,无论遣谁接手湘州,胜算都不会有我大。” 这话换作旁人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但由崔循说出口,谁也不会质疑。 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仿佛又快了不少。 “陈恕心机深沉,为人狡诈,不曾与他打过交道的,难免会如晏游这般被算计。” “何况荆州还有桓大将军在观望着。” “他虽碍于建邺家眷,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若萧诲占据上风,只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届时只会更麻烦。”崔循同她条分缕析,“故而最好从一开始,便奠定胜势。” 道理的确如此,他说得半点没错。 可萧窈还是没法拿定主意。 若是两人才成亲那会儿,遇着此事,她不会如眼下这般挣扎为难,兴许还会想方设法,哄崔循应下才好。 终究是有不同了。 只是她整日被政务牵绊着,忙得厉害,无暇细想这些,到如今方才后知后觉。 萧窈的纠结与犹豫,落在崔循眼中,悉数成了笑意。 他为人自持,无论喜怒,都会有意收敛情绪,少有这般外露的时候。 清隽的样貌更添三分侬丽。 萧窈舔了舔泛干的下唇,想起来自己这大半日还未饮过水,指尖才触及案上的瓷盏,就被崔循攥着手腕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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