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夜里,二人静坐,兰芙正在圈线,忽然道:“小憬,我怕这回我又错了。” 姜憬答她:“无论哪回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 她真心待人,是他们一个个辜负她,没一个好东西。 寒夜凉风凛冽,她的声色坚毅沉重:“这回若是桩好事,那便千好万好,万一若是不成,也别只怪自己。” 墨时因上回苏先生替他说话,虽仍不大喜欢他,可也并未摆出臭脸。他岂能看不出此人有意接近他阿娘,可他从未对阿娘说过不允之言。 他见阿娘似乎很欢心,是以便看在眼里,不说出口。 这几日,只要祁明昀送墨时回来,兰芙都会留他用饭,再也不避着他,躲着他。 饭后,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在她面前,他刻意隐藏笔迹,这笔劲瘦小楷令她夸耀不止。 缱绻烛火扑闪跳动,两道衣襟摩擦交缠,他望着她白皙光滑的侧脸,趁她不备,伸出指腹弹了弹。 她的脸颊还是同以往一样软温,他一触及,指尖便宛如燃起点点星火,一路烧燎到他心头。 两年了,他日思夜想,终于碰到了真切的她。 兰芙不曾推搡愠怒,垂着眸不说话,鼻尖泛起绯红,以表默许。 虽得了默许,祁明昀依旧不敢得寸进尺,他知道,这是她在尝试开始放下心防,才会容许他靠近那么一点点。 她能对他敞开多少,他也不知,他会等,也只能等。 夜里,兰芙的侧脸麻热未消,他指尖温热的触感仿佛粘在她面颊,她搓也搓不掉。 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苏逍言这个名字也在脑海反复旋转。 窗外似在落雨,淡月也被乌云掩盖,疾风密雨斜侵枝叶,传入耳中的只有阵阵清冽的劈啪声响。 她听着雨,不知不觉闭上眼,做了个梦。 梦里仍是苏逍言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他的字体。他似有无限的耐心,从不会高声或是动怒,事事顺着她,样样由着她。 颈间缠绕上他浓厚的气息,她缩着脖颈,点点热意跳满她四肢百骸。 她微微偏过头想看他,他的五官才入目,温润疏朗的面庞便瞬时消散,随即覆上一张凶狠阴鸷的脸,这张脸不由分说朝她压下。 她惊得浑身都是汗,手心湿漉黏腻,显然是被这个梦吓醒了。 她坐起身镇定喘息,才缓缓回过神。 她为何又会想到他。 苏逍言每回离她近一步,她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祁明昀的脸庞,耳边也在回响他的话音。 如此荒唐奇异…… 益阳渡口的这条江名为洛江,每至年末汛期,雨水充足肆虐,江水便愈涨愈高,一年到头都要淹死好几个人。 天寒地冻,雨点飘飞,一对官差遣走货船,围着河岸,冒雨打捞昨夜失踪的两名男子。 茶摊支起了油棚挡雨,老者与青年躲在氤氲热雾后头,议论纷纷。 “我看啊,这钱家父子莫不是大晚上被鬼牵了魂,昨夜那雨大得刮人一层皮,父子俩深更半夜还非要支了船去捞鱼。” 有人附和:“只盼是命大啊。” “还能活个屁!那般大的雨,尸首都不知冲到何处去了,上回那两个船工,不也是掉进洛江淹死的?捞上来脸都泡肿了。” 临近年关,雨下个没完,兰芙每日走这条街去绣坊都能看到官差围着河岸捞人,短短半月,都不知多少人在洛江丧了命。 坊间越传越邪乎,连厉鬼索命都传出来了,说是但凡夜里靠近洛江之人,都会被怨魂水鬼拖入江中,不得好死。 因此,她特地嘱咐墨时,若遇上独自下学,莫要走渡 口这条路回家。 她傍晚不得已必经此路,也是匆匆走过,不敢随意打听观望。 还有半个月,今岁又要过去了,她照旧买了一堆年货,烟花炮竹,杂粮与米面。一年复一年,过年在她眼中,似乎只是个必定要轮转、平平无奇的日子。 只是今年,她开心了不少。 祁明昀从学堂回来,帮她家贴了新春联,兰芙站在底下替他扶梯子,边道:“你这几日尤其是夜里回来,莫要去洛江,那里邪乎得很,据说已经淹死不少人了。” “我知道了。”祁明昀扶着梯子下来,寸步不离挨着她站。 “这样如何?若是歪了我便重贴。” 自从那日袒吐心迹后,二人虽表露出形影不离的暧昧,但一直不曾越过那道雷池,也不曾有过亲密的肌肤之贴。 祁明昀每每试探,她都不曾抗拒,她松懈一分,他便靠近一分。 兰芙似是习惯了与他衣襟交缠,在无人之处,也会容许他贴近,望着他亲手写的春联,满意称赞:“贴得很好,你家门上也贴一对罢,瞧着喜庆些。” 祁明昀即刻转了个方位,端起梯子横到自家门前。 兰芙将熬好的米糊刷在春联反面,两指捻起一角,踮起脚尖递给他。 祁明昀身形挺直,动作流利,不消片刻便张贴好了那对春联。 夜色浓酽,和风细雨。 唯有门前灯笼中的两盏蜡烛照亮方寸。 他即将稳稳落到地面,她依旧不敢懈怠,牢牢扶住那架竹梯。她细碎的发丝打洒在清亮的眼眸上,面颊被风吹得红润莹莹。 他广袖隐动,掌心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 很软,发丝扎在手心是细微的麻痒。 兰芙低头捧着那碗米糊,脸上却猝不及防多了一道触感,她羞赧躲过,低声怨怪:“这还是在外头呢。” 第114章 剪不断 祁明昀身心发怔, 觉得横隔在他与她之间的年岁通通有些不真切,这一瞬间,恍如隔世。 还是这句话, 还是从她的口中说出, 却再不复她十七岁时的明媚灵动。 他喉头喑哑发干, 放下手, 垂在身侧, “那进来坐坐罢。” 他并无多想,兰芙也并未从他的话中听出其他暗意, 一如寻常跟着他进了家门。 她听他说, 贺叔一家为了筹钱替儿子治病, 将这间院子卖给了他,一家人暂住在上京, 不回益阳了。 如今此处已是他的家。 他将院落打理得整洁干净,仅仅有条,房檐那几片破瓦也换成了新瓦,走入庭院,风穿窄道, 带来一阵草木与泥土的气息。 他清了一片小花圃出来, 围上了木栅栏,在肥沃湿润的土壤里播下了花种。 “你在这里种了什么啊?”她提着灯, 停下脚步,指着那片光秃的泥土问他。 “木芙蓉。” 他随她停下, 牵起她微凉的手腕。 兰芙听说是木芙蓉,不禁面颊滚烫, 手腕轻微扯动几下,发觉挣脱不开, 只好由他牵着,又问道:“你大冬天的播种子下去,它能活吗?” “怎么不能?”祁明昀捏着她四根纤细的手指,指腹游移婆娑,“过了年便开春了,我精心照料,暮春时节定能开花。” “喔。” 他举止暧昧,兰芙将那盏打掩护的灯笼一把塞入他怀里,掀眸嗔他:“你带我来你家做什么?” 祁明昀浅笑:“请你喝盏茶。” 从前东边那间狭隘的厢房已被他收整出来用作书房,一张木架上摆满了书册古籍,墙角也堆了几张书匣,乌木书桌上摆着纸张砚台,笔架上挂了琳琅一排毛笔。 她一进门,一股清苦的字墨气息扑面而来。 她想,他清正端方,满腹学识,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才子。 “书房狭隘,见笑了,你先坐坐。”祁明昀点了烛台,再往炭炉中添了炭火,上涌的暖意驱散团团寒气。 昏漾烛火照得两双眼眸清亮熠熠。 这处破败之地他只临时收拾出两间房,一间作卧房,一间作书房。她因往事侵扰,本就未全然卸下心防,他总不好冒昧唐突将她带去卧房,只能带她进书房坐坐。 兰芙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张开冻得通红的手靠近暖炉,明红的炭火送来热意,她的手指渐渐有了些只觉。 他说请她喝茶,果真去沏茶了。 她睫羽上沾染的霜露被暖意烘得湿漉微凉,轻眨眼睑,像泪水一样扫在眼尾,留下一道水痕。 将手掌烤热后,她觉得身上也暖和不少,便起身在书房随意走动。 她百无聊赖漫步到书架旁,打算翻找看看可有她能看得懂的书册。最高一层书架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本《文心杂记》,封页略微凸起,里头似夹着何物。 她踮起脚尖才拿到这本书,翻开书封,几封信件逐一滑落,摔在她脚边。 她只想拿一本她读得懂的书翻看,却没想无意间碰掉了他的信件,她微感不自在,怕被他撞见,即刻弯腰拾起,欲将信件塞回书中,放回原处。 指腹触上了一团冷硬之物,似是用来封信口的火漆,翻过一看,一道漆黑的黑月印撞入她眼帘。 她瞠目结舌,脑海发胀,耳畔嗡嗡作响,旧忆如洪水般冲断她的心弦。脚步晃悠,失力跌坐回竹凳上,脸上失了血色,宛如一樽不会动弹的雕塑。 那道黑月印,化为一把尖锐的利刃,一寸一寸划开她堆砌好的心墙,彻底倾覆她平静无波的心湖。 在上京的那段日子,她曾无数次在他的案头看到过印有黑月印的信件,她替他磨过墨,洗过笔,亲手替他烙过这道火漆印章。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印章代表什么。 除了他,其他人都不可能知晓这道图案。 是他。 她的心砰砰乱跳,似要冲破孱弱的胸膛。她伸手捂紧胸口,使痉挛的气息略微通畅。 事到如今,她回想起苏逍言此人的种种行为举止,才觉得他的身形、话语与习性,都难免与另一道身影牢牢重合,渐渐纹丝合缝。 怪不得,她总觉得不对劲。 她每回梦到苏逍言,也会同时毫无征兆地梦到另一个人。 她以为是她想多了,毕竟他家世清白,祖上都是读书人,学堂聘他为先生,那便不会有错。 如今一想,是她太过于天真。祁明昀是何人,只要他想,他可以拥有无数个身份,也可以是任何人。 她唇色发白,浑身如坠冰窖,背脊沁出一层冷汗。越靠近那方暖炉,双手便越冷硬麻木,失了只觉。 她匆匆收起那几封信,夹回封页中,放回原处,收拢颤抖的指尖,坐回竹凳上。 少顷,祁明昀端着一壶热茶回来,茶壶周围白雾升腾,明前龙井茶清香醇厚,溢了满室茶香。 他一眼望见她纤瘦的背影在轻微抖动,疑她是冷,斟了盏热茶到她手上,坐到她身前,“你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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