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繁重,步骤也多。 可薛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甚至人都不在京城,足以见薛洺对于这场婚事的轻视与厌恶。 薛洺自然是抗拒这婚事的。 无奈如今时代恩情大过天,父母大过天。薛家和怀家祖上要好,怀家拿恩情一堵,嘴皮子一磨,薛家父母一压,薛洺还不得不答应。 薛洺更是连面子都不给,成亲都不露面。 其余都是虚的,最被众人唏嘘的还是意玉。 比如出嫁前,父亲怀己只是板着脸,盯着她的脸,恍惚一瞬,后叹了口气。 最终合上眼睛,说你出嫁后安分守己点,多讨好点,别惹是生非。 梅氏好一些,合规矩地嘱咐些场面话,但也不热切,反而因要装关切而心神俱疲、眉间烦躁。 宾客盈门,怀家父母便松了口气,总算快步离开出去迎客了。 梳妆的小丫头和意玉这几天相处下来,知道她是个好人,不免抱怨: “主君主母太偏心了,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啊。曾经对明玉姑娘出嫁时,他们嘘寒问暖,眼泪都掉下来,到底谁是亲生的,谁是该亏欠的啊?!” 意玉只是和煦地笑笑,看着地板说这已经很好了。 比小时候好太多了,没成饿莩,有饭吃,也没有岁歉灾年,就很好了。 收拾差不多,意玉低下眉目,恭顺地被罩上盖头。 坐花轿前,梅氏看着眼前的姑娘要离她而去,明玉和意玉相貌身形太像了,她还以为是明玉。 不免触景生情,眼泪便止不住,下意识抬脚拉住明玉—— 但回头的却是畏畏缩缩,因被她叫住而一脸惊愕呆愣的意玉。 梅氏没了兴致,浮起烦躁和悲伤,但架在这又不能不上不下,便说了个场面话: “受了委屈,回门那日,和我谈。” 意玉双目微睁。 她慌乱地点点头,而后心乱如麻地看向地,才有了点落实感。 其实还是有关怀在的,是吧。 “多谢,多谢,谢谢您。” 意玉很听话,并没有叫母亲,不愿叫母亲伤感。 梅氏听她说了好多谢谢,双唇微张,最终蹙眉离开。 上不得台面,比不得明儿啊…… 算了,她不是明玉。 踏上花轿,摇摇晃晃,行人闲论便都进了她耳朵: “啧啧啧,这怀家也真是落寞了,几年前嫁名满京城大姑娘怀明玉的时候,那叫一个十里红妆,如今……这排场可太小家子气了。” “毕竟是一个继室,哪需要那么多排场?怀家再落寞,家底还是有的,无非就是不重视这个从乡下长大的女儿。” “更唏嘘的,是这新郎官都不回京,凄凄惨惨地嫁过去。” “哪像娶怀家大姑娘明玉的时候,那叫一个排场,十里红妆。薛将军还用军功求得圣上给自家娘子撑腰,用宫里的人布置的,来往的都是王侯将相,车马辐辏,连拦门给的都全是银票,一个小童拿的都足够中人在东京吃一个月的,啧啧。” 这些话着实是奚落人,更何况是意玉这种才及笄的女子。 但意玉却平静得很,甚至完全不受影响,真如同个闷葫芦一般。 她做姑娘的时候就习惯这种冷落了。 无妨,她对薛洺没有期待,反而只有因年少恩情而来的感激。 她能理解薛洺的愤懑与不满,对婚事的抗拒—— 她知自己位卑人贱,自己都唾弃自己,更别说那么高高在上的薛洺,薛大将军了。 娶她,委屈了他。
第2章 薛家的冷待明玉都做不到,更别说她…… 本该好欢喜的洞房花烛,意玉却独自空等了一夜。 意玉平静地卸了头冠嫁衣。 对于冷待,她早早习惯了,也预料到了,不会心痛的。 心痛这种东西于她,太虚。 后,她把烧得半截的烛火给重新燃上,把汝窑瓷整齐拨开,待桌子干净平整了,便把麻烦丫鬟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皆放在茶桌上。 意玉落笔—— 薛将军安。 给薛洺的。 写给薛洺,不是愤懑,不是怨恨。 而是因为,意玉在怀家的一个月,听几个监视她的小丫头说起薛洺在战场的诸事。 无非是“咱们姑爷太英勇神武,百战百胜,没日没夜地厮杀,就算打得敌人节节败退,朝廷下诏也早早完成,可仍旧单枪匹马去追着敌人砍”。 但意玉听着听着,却独品出些不对劲来。 薛洺这搏命的程度,这劲头,这久久不回的举动…… 她虽胆怯,却因日子紧迫,是最会察言观色的。 薛洺怕是因亡妻逝世,心痛如绞,才没日没夜地厮杀。 他想找个发泄口。 以她对薛洺重情重义性子的勘察,薛洺多半想死在战场上。 薛洺自小被三叔父鞠养,同父母不亲,同妹妹也生疏。唯一的知心人,也就只有明玉和一对儿女。 如今爱妻明玉走了,还把儿女寄养…… 所以才放任意玉这种微贱的人嫁进薛府,就当嫁给一个牌位。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般肆意骄傲的人,会在有长姐那样的珠玉在前时,娶她这种低微到骨子的蠢材。 意玉有些难堪。 无妨,她不怨的。 薛洺救了她一命,意玉便不想让他死。 谁对她好,她对谁好,仅此而已。 意玉自闭的小世界其实非常单纯。 她得做点什么。 原先在怀家被监视着,写不了书信,如今新婚夜便可以了。 她的小楷已然成书,赍书传沙场,给贴身丫头和桃代为传之,并嘱咐一定要瞧,有关姐姐的。 有关姐姐的,他就一定会瞧。 信里的言辞简练一下。 是告诉薛洺:将军若不归来,她这个做后母的,便不知道如何对待一对儿女了。 希望他安全归来。 意玉压下自己衣袖下颤抖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么大胆威胁的举动。 薛将军,您是个好人,您别走。 * 次日敬茶。 贴身丫头和桃,是原先明玉的陪嫁丫头,了解薛府的各个人物,上个月拨给她了。 和桃不免忧心:“昨夜姑爷没来,他们本就对姑娘你不满,怕是得借题发挥,姑娘尽量捂住耳朵。” 意玉低头:“总要来的,饿不死就行,我习惯了,不怕什么人言的。” 薛府宏大,本应布局严整。 意玉从抄手游廊一路过去,却发觉府里遍地都是梅花,简直是被梅花笼罩的府邸。 梅朵般般,雪峰直削。 已然冬日。 意玉不免记起自己自小居住的杭州那,最负盛名的梅林——玉照堂。 东京呢,据说最好的梅林隶属如今的薛府。 她没有多想。 所谓礼多人不怪,基本上屋子里人才全,她便掐着点到了。 自然听到薛府一大家子对她的审议。 甚至因为她身份低性子软,毫无避讳。 有几个声音大的,毫不避讳地说: “洺哥儿这娶妇,还有两幅面孔,当初和明玉新婚时,那叫一个蜜里调油,和个毛头小子一样就去了洞房。” “是啊,自洺哥成熟,咱哪见过洺哥儿这样过?小夫妻俩伉俪情深,蜜里调油,次日连请安都要给明玉免了,可真是让人酸倒牙。” “如今这意玉嫁进来,不就成笑话了?” 意玉只是恭顺朝着屋内走进,甚至当作没听见一般。 无妨,这确实是实话,姐姐姐夫恩爱,她知道。 薛家有三房。 至于为何薛洺的父母位列第二,却是家主—— 那是因为大房是庶子。 整个薛家足足有十几口人,今三房一家皆未出场,只有大房与二房。 大房二房中,没参与进这场对意玉的围剿的只有三人: 第一个是正坐的老太太,管家权她老了费不了心神,但却是薛家最权威的人。 一身檀色锦缎绵衣,看着不打眼,但手腕上却总是戴着一串很新的珍珠,不是顶好的那种,但也值钱。 珍珠在这个时代是硬通货,很适合当铺交易补贴家用。 她戴的款式不牢靠,很容易被孩子掳走的那种,比如她怀里抱着的大房家孙子就给拿走了一串,老太太瞥了一眼,竟全当看不见。 眉目祥和,不参与围剿,只是静观其变,抱着庶子大房家的孙子亲了又亲,却对其他房的孩子不是很亲。 第二个在祖母左侧,挨得很近,是独自算账本的大堂嫂,也是大房儿子的媳妇。 菊花夹裙、对襟素缎棉袄,头有菊花纹细钗。 虽通身朴实入药的菊花,却全以金饰。 也是目前把控着掌家权的人,看着精明聪敏,但又略清高刻薄。 第三个做得离老太太很远,一个鹤立鸡群的鲜明女子,看那抹妃红色,不用猜就知道是意玉的小姑子。 张扬的妃红色石榴花字夹衣,干净利落的貉袖,头上有精巧珍贵的金球簪。 薛洺唯一的亲生妹子,仿佛和薛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同样的冷漠,不参与任何口角纷争,极有自己的个性。 讽着讽着,大家的真实意图便出现了。 大伯父打压意玉,也就是打压意玉的公婆:“都是一家人,就直说了,如今娶了个这样的新妇,没什么能力还从乡下生大,实在是令人……” 公婆被打压得总算忍不住了,手脚气直不安。 尤其是公公,心高气傲,意玉的低微身份被指出来,简直是踩到了他的心坎上。 欲反唇相讥时,却被一直默默观察着暗流涌动的老太太制止住,出言:“够了,别让人看了笑话。” 生生让公婆受了这顿打压。 意玉吁气,踏进门槛。 意玉一直低着头,大家瞧不着她样貌,也不好让她抬头。 接着敬茶,公婆并没有过多刁难她。 只是公公抬起脖子,面色不虞,茶杯都没碰她碰过的那一面,末了还对着她冷哼嗟叹一声。 这种人,配他儿子? 明玉也就罢了,可这位真是。 真是不应该早年草率地和怀家约为婚姻,不该结交。早知道早给断了了解了,看着就糟心。 婆母接过盏喝了茶,却也没和往常人家一般寒暄什么,只是冷漠地板着脸。 算是顺利行完仪式步骤,但态度很明确。 独独不过是风雨欲来。 敬茶过后,一直沉静的老太太发话了:“你方才应该听见大家茶余饭后的话了,那些话确实锋利,老婆子我在这给你说个体谅。” 意玉说不敢。 老太太话锋一转,开了真实的目的:“但这话虽刺耳,可也不虚,你确实能力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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