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场的朱袍紫袍臣,下意识为他和他的马让开一条宽道。 道的这头站着他,道的那头,太子骑马,七尺昂藏。 苏酬勤扬手,压下刀尖。 雨丝在刀柄上凝聚成滴,从刃上滚落。 薄宣身后的黑骑挺身向前。 薄宣轻一抬手,止住他们前进的动作。他将视线从銮舆上收回,遥遥望了苏酬勤一眼,而后缓缓抬手揭下头上的兜帽。 清冽的声音划破天际,薄宣缓缓抽剑出鞘,深邃的眸子犹如寒潭,低沉而压抑,瞧不出任何情绪。 这便是应战的意思。 苏酬勤没有犹豫,大“驾”一声,纵马向前。 那一瞬,“唰”的一声,埋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齐齐冒头,将弓箭对准了即将厮杀的两人。 利刃交锋,苏酬勤被一股劲力震仰了马。 他大叫一声,再度拍马来战。 底下打起来了,霍暮吟却已然不行了。 她似乎沉进一条黑暗冰冷的长渊里,冰凉的雪水难以涤荡她身上的热意,她急遽喘息着,艰难得像下一刻就要死亡。 汗涔涔流着,沾湿她的额发,身上的衣裳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紧紧贴在她凝脂泛粉的皮肤上。 她依稀能辨认出薄宣的刀剑声。 像是今世甫一相遇时,她在竹林里听到的那样。他是战无不胜的,也该战无不胜。 她撑着銮舆上的软垫,大口大口地呼吸,试图散去全身燥热。宽袖掩映下,血水一股股,顺着细长光洁的小臂淌落。 一如她所料,薄宣战无不胜,苏酬勤不是薄宣的对手。不过两三回合,便落于下风。 薄璟紧紧拧起眉。 他转身走向銮舆。 霍暮吟借着臂上的疼痛,又清明了些许。 忽而帘帐被打开,一道视线望了进来。霍暮吟尽力抬眸,望入薄璟那双似笑非笑的眸瞳里。混沌的神智将眼前的人拧扭得弯弯曲曲,霍暮吟却仍知道,他是薄璟,身上散发着浓浓苦药味的薄璟。 热汗更盛。 冷汗也爬满前额。 薄璟抬手,将她汗湿的额发拨到一遍,意味深长地说:“倾城啊,该你上场了。” 说着,枯瘦的手攫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出了銮舆。 霍暮吟有一瞬发懵。 他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到使人感到快慰,像是春雨丝丝沁入干涸的大地,叫人忍不住渴望更多。她极力克制自己本能的反应,一口银牙咬出了血,疼痛和血腥味不断提醒着她,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她像一条濒死的鱼。 由着枯瘦的手揽上她的腰肢,由着他将她摁趴在城墙上。 正在刀剑交锋的关键时期。 薄宣此剑一出,苏酬勤必定负伤落马,然则—— “薄宣!瞧瞧这是谁?” 薄璟喊,“莫非是你日夜惦念的故人?” 薄宣下意识抬眸看向銮舆原来的位置,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心下一紧,转望过来。 他看见霍暮吟的脸。 素日里被蚊子叮了都要生气的脸,眼下贴在粗糙的城墙上。俯身的弧度,峦峰险现。 他隐隐约约看见那只该死的枯瘦的手钳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 素日骄矜的容颜,俯瞰众生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居然笑了,竟沾了满身大无畏的破碎感。 一颗心被狠狠揉碎。 苏酬勤见他出神,深知这便是陛下所说的“一臂之力”起作用的时机。太子殿下到底是滇南厮杀出来的,对垒他很是吃力,这还是他未尽全力的情形。而眼下正是机会…… 苏酬勤心下一动,长刀裂空,劈破雨帘,眼见锋利的刀刃才要架上薄宣的脖颈。 薄宣头一偏。 一缕细长的青丝飘然而下,深寒的脸上也挂了彩。 苏酬勤明显觉得周身气压骤降,对手交锋的人肃然凛冽,浩荡杀意磅礴而起,悍戾得让人骨髓生凉。他有些僵硬,是以长剑剑锋逼近的时候,他来不及闪躲。 好在城楼之上,薄璟适时怒喝出声。 “薄宣,你连她也不顾了吗?” 他作势要撕下霍暮吟身上的素裳。 “下马!” 利剑一偏,堪堪从苏酬勤手臂擦过。 ——薄宣竟当真停下了动作,修长的手紧紧握着剑,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法华庵外蜿蜒的藤蔓。 “下马!” 长腿一抬,下了马。 霍暮吟见他当真受制,紧紧拧起双眉。 却也知道眼下绝非是她能出言相劝之时—— 非是她自视甚高,眼下喊着让薄宣丢下她别管,定然是于事无补的,说不准还会像戏台子上唱的苦情戏,撕心裂肺地哭哭喊喊,其下场不过两人双双殉葬。她若当真开口,一心向着薄宣,说不准还会激得薄璟越发兴奋,变本加厉。而薄宣此人,便是今日在薄璟手里的是持戒,他也不会丢下不管的,遑论是她。 霍暮吟用最后一丝清明,丈量着城墙和薄宣之间的距离。 搏一搏了。 她大口喘着气,暗暗下定决心。 薄宣放下剑。 她素手内勾,袖中碎瓷入手。 薄宣扬起脸。 她艰难地挪动视线,望入他眼底。良久,黑眸轻阖,斜眼看向了城墙之下。 雨丝丝地落。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长不远。 霍暮吟是豁得出去的人,为了目的可以狼狈,却不能处在狼狈的境地里太久。额发贴着头皮,汗津津的一身,怎么瞧都落魄。 一身傲骨不肯轻折的人,让人捏作把柄也是一种屈辱。 她不想成为谁的拖累。 可她也想活着。 她再度看向薄宣轮廓冷厉的脸。 雨落无声,交织成细密的帘。帘里的那张脸看不出一丝一毫表情。 他究竟看懂了自己的暗示没?霍暮吟对此毫无把握。 “薄宣,杀自己一剑!” 身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薄璟变本加厉,竟兴奋到发出了桀桀笑声。看着假想敌落败,于他而言竟是场灵魂的破茧和重生。就好像是薄宣的血能将他懦弱多疑的过往冲刷干净,看着薄宣空洞死去的双眼,他便能获得一个无坚不摧的、从未行差踏错的崭新的自己。 他撕裂霍暮吟肩上的衣裳,又喊了一遍。 “杀自己一剑!” 拜他这尖锐的声音所赐,霍暮吟获得了片刻清明。春雨润物,丝丝点点飘落到她肩上,凉风一吹,堪堪驱散那药带来的热意。 霍暮吟紧紧看着薄宣,心里数着数。 一。 二。 三。 猛地一转身,用碎瓷划伤薄璟前胸,她翻出了城墙。 素裳裹着纤细的身影挂在城墙边缘上,一双手攀着墙沿,在和风细雨里摇摇欲坠。 几乎同时,薄宣手腕翻转,长剑脱手,刺向满身戒备的苏酬勤。 正中胸膛,倒不致死。 温热的血溅落。 薄宣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犹如离弦利剑般,往墙根处奔袭而去。 薄璟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前胸传来一股火热的刺痛,再展眼,看见地上一枚血淋淋的碎瓷。 下一刻,素裳翻飞—— 霍暮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飘飘渺渺的雨丝,在火把的映照下,像及了当年元夕夜的大雪。霍暮吟的举动精准击中他陈年的腐败溃烂的伤,在上面碾了一脚又一脚。 他赤红了双眼,怒不可遏。 也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口了,大跨一步上前,见她还挂在城墙边,竟探出身来,要拉她上去。就在枯瘦的手要碰到霍暮吟的那一刹那,霍暮吟明眸潋滟,朱唇启阖。 “陛下,你真让臣女恶心。” 说着,在薄璟惊愕的视线中,灿然一笑。 纤长的五指张开,她松了手。 “霍倾城!” 薄璟紧紧按着城墙,目眦欲裂。 “谢辞陛下所赐的倾城封号。” 声音空灵,在四方的天井里,阵阵回响。 风软软的。 失重感很强。 衣裳终于不会黏在皮肤上了,猎猎往上飘飞。青丝在她脸侧扫动,刺疼了脸上的伤口。大抵是太疼了,她鼻尖竟然酸涩起来,眼眶生疼,落下眼泪。 无须被人禁锢了。 也不会被人拿捏。 片刻之后,生死不论,她都算获得了自由,她穷极两世想要获得的东西。 自然,要是能活着,那便更好些。人世间的欢愉享乐她还没玩够。所以薄宣,你的马该再快些的。 薄宣也觉得马慢。 从良川赶回京城,从那边跑到这边,都格外慢。 他弃了马,长身一纵,飞跃而去。 利箭如雨,淙淙破空。 黑压压的箭雨遮蔽了天空的鸭蛋青色,像无情的即将闭合的兽口。 火把明光晃晃,沉默的黑袍与霍暮吟的素裳交织。霍暮吟撞入一个□□的胸膛,被安全的怀抱妥帖收藏。 从来不疾不徐、冷静彻骨的人,此刻霍暮吟竟能听到他紊乱的气息。隔着玄色劲衣,她还能感受到他的胸腔里,狂乱而有力地舒张跳动。 他身形巧动,抱着她躲避箭雨。 他带来的黑衣影卫俱都亮了刀,公卿之列里的太子党也都冒了头,他们一刀一刀撇去利箭,又或者以身作肉墙,围出一块安全的所在。有心软的大臣见他们实在被箭雨射得千疮百孔了,忙哭着喊着扯动他们的臂膀,试图将他们拖到安全的所在。 可,这些黑衣影卫纹丝不动。 他们吐着血沫,断断续续地说,“奉,太子令,誓、誓死护下、诸公性命……” 大臣们一听,心下大恸,老泪纵横。 高高在上的君王视他们为蝼蚁,漫天羽箭皆是证据,可素有暴戾之名的太子殿下,竟叫下属以身作盾,死死护下他们擅长弹劾的铁齿铜牙。 “陛下!!陛下啊!” 一个个大臣接连跪下。时至此刻,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颤抖着须发,唤出一声声“陛下”,试图唤醒已然杀红眼的薄璟。 薄宣眸色深黯,卷着狂风骤雨。 他素来耳力惊人,不是没有听见箭雨里那一声声“奉太子令”,箍着霍暮吟的手臂箍得更紧,他左手抱人,右手持剑,开启了一场越发狠戾的杀伐。 霍暮吟听了,心下也狠狠一动。 她心知肚明。 太子令。 影卫何尝奉过太子令,他们奉的都是影主令。所谓太子令,不过就是心思活络的影卫们,试图以命赠薄宣一场人心罢了。当年他们是如何走出滇南的,薄宣为此负了多少伤,他们都历历在目。当日如何心甘情愿地拜薄宣为影主,今日他们也如何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们满头鲜血,轻蔑地看向一旁扬刀斩箭、左支右绌的苏酬勤。他们唇角扬起的弧度,于强弩之末似乎还在警醒着他,究竟什么才叫做良臣择主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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