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见四下无人,凑上前小声地问道:“二爷,昨日你累极,我也不好问你,今儿你倒是想想,姜姑娘的事该是怎么个章程?” 陈明修倍感头疼,他昨日见到姜贞,第一眼便是惊讶,她哪里像是个八岁的孩子,瘦弱得跟只猫崽似的,也不知在家里受了多少苛待。 姜贞小人一个,却很懂事,进门便给他和江氏磕了三个响头,动作快到他根本拦不住。 陈明修有一独女,只比姜贞小一岁,平日里当眼珠子爱惜着,见姜贞的可怜模样,心中颇为不忍。 等姜贞离开后,陈明修从江氏手中看到了方妈妈带来的信物,满腹的心酸又掺杂了些讶然。 因为方妈妈带来的,是一封八年前由他亲手写下的婚书。 陈明修忆起当年的荒唐事,忍不住扶额,满怀歉意地对妻子说道:“夫人,都是我不好,当时喝醉了酒,才胡乱写下那婚书。” 江氏瞋他一眼,“二爷如今知道告诉我了,当初怎么不说?” 陈明修讨好地笑,“好娘子,是为夫错了。那时我与姜兄醒了酒,都觉得好笑,那婚书当不得真,我也忘了这回事了。” 彼时他与姜和都正值春风得意,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同中进士,又同被外派到原武县做官,志趣相投的二人,时常一同朝山拜水,大谈抱负。 而那纸荒唐的婚约,便是在一次醉酒后,两人谈及子女,酒虫上头写下的。 但当朝定亲须“凭媒写立”,由主婚人见证,陈明修与姜和写的这纸婚书并无意义。 酒醒后两人都颇觉荒诞,再未提过此事,未曾想多年后,这纸婚书由一个小女孩千里迢迢带来,又出现在陈明修眼前。 姜贞…… 陈明修叹口气。 “那孩子可怜,夫人权当是表亲,多照拂一些,至于跟恕哥儿的婚事,游戏之语,不必当真。” 第2章 夜船陈恕在黑夜中睁着眼,心底沉重。…… 陈明修夫妻二人商议好姜贞的事,心中都松了口气。 其实姜贞同他们的长子陈恕年岁十分合适,但无奈,陈恕的大小事都是由老太爷管着,将来儿子的婚事,他们做爹娘的恐怕也无法插手。 孩子还小呢。 陈明修喝完一碗粥,没心没肺地想。 桌上的碗碟撤下后不久,姜贞和方妈妈便来了。 一刻钟之前,绣房的张婆子才在外间回了话,因此江氏已经知晓晨间的事,她却并不提江婆子与方妈妈的那点摩擦,反而笑着问姜贞,“贞贞,昨夜睡得可还好?” 姜贞乖巧点头,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对江氏放下了戒心。 “多谢二夫人关怀,我睡的很好,二夫人,我们今日学什么?” 江氏和煦一笑,拉她坐下,“还学《论语》吧,贞贞,待你学完这本书,就能去女学了。” 陈家老太爷重教,陈府后人无论男女都要进学。江氏的幼女陈莹今年五岁,已经在女学进学两年,江氏原想让姜贞也去,但陈明修昨夜问过之后,才知道姜贞只学完了《千字文》。 女学的张夫子素来严厉,姜贞去了,恐怕不好受。 于是陈明修便让江氏先带着姜贞读书。 江氏的书房在西厢,布置的十分雅致。进门是一架紫檀木梅兰竹菊四折屏风,绕过屏风,沉香木的书案朴实大气,后方是半人高的书架,书房墙上常挂着画,会随时节更换。 姜贞一进去就发现,昨天那幅“蝶戏海棠图”被换下了,如今挂着的是一幅“三犬斗球”,蔷薇花墙下,两黑一白的幼犬追着五彩绣球玩耍,两只小黑狗咬着小白狗的尾巴,十分可爱。 作画之人显然功力深厚,幼犬毛发蓬松,眼神灵动,栩栩如生。 江氏也看见换了画,笑着点了点飞霜,“你这小丫头,怎么把这幅画给拿出来了,恕哥儿专送给我的,让那两个小的见了,又要来找我要。” 姜贞隐约知道江氏有一对龙凤胎,这两个小的应该就是指他们,但“恕哥儿”又是谁? 江氏并没有解释,姜贞便也没放在心上。 她坐在江氏特意为她定制的矮脚书案上,翻开了今日要背的书。 她无比庆幸来到了陈家,这一辈子,她会读很多很多的书,见识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窝在老家等死。 终有一天,她会让大伯父一家付出代价,再接来祖母,过上好日子。 * 夜色如水,银河低垂。 金华府运河上,漂着十几艘客船,挂在船头的气死风灯犹如夏日里的萤火,在夜色中忽闪。 陈家老太爷陈慎站在船头,指着河边沉睡的一座座山,对身边的少年说:“恕哥儿,山狭水急,山宽水缓,你可有所得?” 他身边站着的少年一身青衣,身架纤瘦,犹如一杆细竹,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袍翻飞。 幽暗灯火下,犹可见少年俊朗脸庞,他拥有一双凤眼,眼尾上翘,唇红略薄,十分严肃冷峻的长相。 他便是陈家二房长子——陈恕。 客船白日里才行过一处狭窄河道,船夫经验老到,才不至于搁浅,陈恕当时感受到带着腥味的水汽扑在脸上,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他思索片刻,不急不缓道:“坦途不易,若遇艰险,当持志深思,必渡之。” “必渡之么?”陈慎低声问道。 老太爷学问深厚,陈恕立马谦虚道:“太爷爷,孙儿是否哪里说错了?” 陈慎久久不曾回答,目光缥缈,似在看着水面出神。 陈恕等了许久,心中正忐忑,忽听老太爷笑了一声,随后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头。 “恕哥儿何错之有?你不必自谦,老夫在你这个年纪,不如你多也。”陈慎满腹欣慰,他如今年逾古稀,子孙满堂,但只有恕哥儿,最像年轻时的他。 且比当时的他更加出色。 不多时下起了小雨,爷孙二人回到一楼船舱,此时已过子时,但二人并没有睡意,索性找出棋子对弈一局。 老太爷杀伐果断,每一步都直冲要塞,而陈恕年少,棋风却老成,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前路后路都要看 尽。 黑白棋子落了半盘,竟分不出胜负。 老太爷“啧”一声,瞪了一眼陈恕,“你为何不让我?下这么谨慎,我怎么落子?” 陈恕无奈地轻笑,他气质冷冽,但笑起来却仿若春风化雪。 “太爷爷,是我的错。”他边说着,一边不经意地露出一个小破绽。 老太爷果然抓住机会,吞吃了他的棋子。 胜负已定,老太爷被陈恕哄得高兴,连喝苦药也没抱怨。 陈恕吹灭了灯,躺在曾祖父床边的小榻上,轻声道:“太爷爷,睡吧,再过几日就到扬州了。” 回应他的是老太爷轻微的鼾声。 陈恕在黑夜中睁着眼,心底沉重。 此次他和祖父陪同太爷爷来金华府,是听说这里有一位神医,太爷爷患有消渴病,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越发沉重,时常头痛至满头大汗,他们四处寻医问药,也没能治好。 这回金华府的这个神医,的确有些本事,太爷爷服了他的药,确实不再头痛,但那大夫也说,消渴病无法根治,他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再过两三年,还会有别的病症。 陈恕自幼由老太爷抚育长大,最疼爱他的曾祖父受折磨,他心里更加难受。 陈恕缓慢地吐出胸口浊气,凝望了老太爷一眼,双手规整地放在腹部,缓缓睡去。 * 辰时初,姜贞便已坐在和方院小书房中读书。 今日一大早,江氏便去了福安院,陈家老太爷老爷都不在府中,老夫人白氏也去了寒潭寺礼佛,这一回是大夫人赵氏有事,找江氏商议。 姜贞一人安静地读完了五遍书,飞霜便进来了,将一碟绿豆糕放在桌上,笑着道:“姜小姐若是累了,不如去花园转转。” 姜贞虽还想读书,但还是点头答应了。方妈妈给她重新梳洗了一番,主仆二人便跟着飞霜去了花园。 陈家富贵,但并不庸俗,宅邸中处处雅致。陈府花园是环湖而建,穿过月亮门,便可见湖光水色,九曲游廊的尽头,种着两三笼翠竹,再往内走,有梅林桃林兰苑,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中。 飞霜本想陪着姜贞玩耍一会儿,但才将姜贞带到亭子里,就来了个小丫鬟,说二夫人回来了,于是飞霜只好道:“姜小姐在这儿玩一会儿吧,奴婢让红杏陪着您,她会的可多了,就是小心些,不要磕碰着。” 姜贞点头,朝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姐姐去吧,我晓得。” 飞霜留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红杏,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红杏脸蛋圆圆,笑起来眉眼弯弯,她上前小声询问道:“姜小姐,奴婢这里有百索香包,您看看想玩什么?” 她取出一个装满玩具的竹篓放在桌上,五色彩绳和精致的香包就有十好几个。 姜贞眼前一亮,指着被埋在角落的彩鞠道:“姐姐,我们去玩这个好不好?” 方妈妈立马就要上前阻拦,红杏一时也愣住了。 倒不是说不能玩这个,但当朝教养女子多以娴静贞淑为准,陈府小姐们只爱插花抚琴,这一只彩鞠,素来只是个摆设,还没人玩过。 红杏面露为难,姜贞见状小声道:“没事的姐姐,园子里不好蹴鞠,我们去踢毽子好不好?” 总之就是不想坐在亭子里翻花绳。 踢毽子可以,虽有些活泼,但不出格。红杏松了一口气。 姜贞在乡下长大,踢毽子是她常玩的游戏,红杏与她一起玩,起初还想着让她,但渐渐发现姜贞很厉害,鸡毛毽子无论是朝哪个方向飞,都能被姜贞稳稳接住,反而是她累出了满头大汗。 “红杏姐姐,接好了!”姜贞喊道,谁料这一次毽子碰到了绣鞋上的珠花,她的力气又大,一个不小心,毽子便飞了出去。 “哎呦!” 一声痛呼响起,砸到人了! 姜贞心下一惊,亭子后方的花丛中忽然喧闹起来,不多时,一个绿衣丫鬟疾行出来,大声喝道:“谁的毽子?” 姜贞还未来得及反应,红杏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方妈妈脸色霎时一白,先将姜贞护在身后,红杏头埋得低低的,颤声道:“绿绮姐姐,是我们的毽子,不小心飞过去了。” 绿绮是大小姐陈芙身边的丫鬟,脾气很有些古怪,红杏自认倒霉,只希望绿绮不要计较。 绿绮哼了一声,目光在姜贞和方妈妈身上停留一瞬,而后训斥道:“你个小蹄子在这里做什么?你可知道你这毽子把我家小姐伤着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条贱命可赔不起!” 话说得太难听,红杏的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姜贞皱眉,正想要出声,却听见一记轻柔女声随风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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