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谢随自负。 谢家祖父谢玄嗜棋如命,谢随自记事起就常与谢玄手谈,到了八九岁时,别说同龄人,就是谢府里那些眉毛胡子斑白的老幕僚,能在他手底下撑上一炷香功夫的都没几个。 大不了待会稍稍放点水。 就像平日和林侍中对弈时那样,公主嘛,怎么说都得哄一哄,免得落了她的面子她心里不高兴。谢随指间把玩着一枚白色云子,心里懒懒想着。 冯妙瑜就点了点头。 琴棋书画她的确都学过,宫里有专门的嬷嬷夫子指导这些,不过她并不精于此。学这些,说浅些不过是为了应付嬷嬷夫子的考核,说远些,也不过是为了在外维持一个所谓的天家颜面而已。 细白的手指从酸枝木的棋盒捻了枚黑子,轻轻落在最中央的天元上。 谢随垂着眼,在心里冷冷嗤笑了两声。 围棋中素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因棋盘边角处背靠两道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所以对弈时通常都先抢占边上的星位,一上来就落在天元,不是新手,就是臭棋篓子。 谢随指尖那枚白子随意地落在棋盘上。 待会要怎么放水才能做的自然一点,不叫她察觉到呢。谢随漫不经心地想着。 银铃声清脆,一时间,车内只剩下闲敲棋子的声音。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谢随捏着白子,看着被冯妙瑜的黑子一通乱杀后支离破碎的棋局,难得陷入了沉默。就连看冯妙瑜的眼神都带着一丝的……迷茫。 这他还没有放水呢,她怎么就……下赢了? 冯妙瑜被他盯着有些羞赧,她微微侧脸随手理了下鬓边的碎发,“我并不精通于烂柯之道,谢公子,你不用让我子的。” 谢随:“……” 可是他真的一子都没让啊。 “路途尚远,不妨我们再来一盘?” 谢随微笑着把白子放进棋盒里,温声问道。 他方才一定是轻敌了。任大功者,不以轻敌,他竟然会犯这样低劣的错误,谢随在心里摇头唏嘘不已。 冯妙瑜自然没有意见。 反正路途还长,打发时间么。 流风掀起车帘,空气里带有暴雨前独有的腥湿味道,又一炷香时间过去,黑子被人扔进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有如玉碎。 一场厮杀悄无声息落下帷幕。 “谢公子,你真的不用让着我的……”冯妙瑜也放下白子,认真道。 谢随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边的那颗小痣。 这次换了冯妙瑜执白,他执黑,谢随垂眸看着自己被冯妙瑜的白子吃得死死的黑子,棋逢对手,他难得被激起了好胜心。他抬眼看了眼冯妙瑜,竟然有些意犹未尽,“再来一盘?” 他还就不信了。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下棋啊。 风渐渐地有些冷了,冯妙瑜在心里笑笑,搓了搓手。 她正想回话,天边却猛地炸起一道厚重的闷雷响声。一支羽箭毫无征兆破空而来,狠狠钉在了马车的车壁上。那削尖的箭簇,离那车夫的脑门,就只差了半寸! “有埋伏!” “保护公主!” 车夫,阿玉和翠珠三人几乎是同时叫道,车夫猛地一拽缰绳,那马儿似乎也意识到了此乃危急存亡之际,嘶鸣一声,竟抬腿发了疯似的向前狂奔起来。 “公主,没事吧?”谢随被掉下来的棋盘撞了一下,倒吸口凉气,出言问道。 那盏琉璃灯忽而熄灭了,车内沉入一片灰黑之中。 冯妙瑜摸索着靠在车壁旁坐起身,马车内颠簸极了,好在车壁和地上都铺了厚厚的绒毯,不然指定要受伤。她瞥了眼灯的方向,强压着心底不安,道:“我没事。” “外面一共有二十七人,全是练家子,他们彼此之间配合的极好,绝非山匪地痞之流。”阿玉探头望了一眼,麻利地发了信号弹出去。 可是这样的天气,信号弹发出的动响被雷声所掩盖,冯妙瑜心里微微一沉。 援军,这一时半会怕是指望不上了。 “我们离猎场还有多远?”她大声问道。 “还有三,三里多。”车夫口齿不清的应答道。 车外传来刀剑相撞的喊杀声,是跟在她们马车后面的便衣侍卫们同埋伏之人交手了。 有更多的羽箭被钉在马车车壁上,震得车 身好一阵摇晃,胃肠里更是翻江倒海。冯妙瑜突然有些庆幸中午没贪嘴多喝那碗鱼汤了,不然这时候会更狼狈。 翠珠拎着短剑翻身进来,她匆匆抓起冯妙瑜的外衣披在肩头,言简意赅。 “公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方人数太多,不如由我和阿玉先去引开他们,您和谢公子走另一条路去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此时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阿玉和翠珠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冯妙瑜心里清楚,只有她安全了,她们两人和一众侍卫没有了后顾之忧,才敢放开手脚。 她咬着牙点了点头,“知道了,晚些时候见。” “是。”翠珠道。 阿玉冲冯妙瑜点了下头,两人随即掀开车帘,朝外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几个侍卫掩护着她们两人往相反方向跑开。 “人骑马跑了!穿黄衣裳那个!” “在那边!” “哪边?” “蠢货,我说的是那边!追啊!” 冯妙瑜听得马车外叫喊声杂乱的混做一团,风声,雷声,还有蹄铁落下的声音,车夫又扯住缰绳,马头一转,像是慌不择路了一般,竟直直地冲进了官道旁边的树林里。 林间的地势自然比不得官道平坦。 谢随本想找个机会开口,趁机向冯妙瑜打听一下那两个侍女的事情,可车里实在是颠簸的太厉害了。整辆马车简直就像个厨子手里的小炒锅,迎枕、棋盒、手炉……车里这些未固定的小物件,热锅里的豆子一样四处乱蹦乱砸。 暂时好像没有人追过来。 只是再这样下去,埋伏的人还没有追上来,两人就先被乱七八糟的物件砸死了。 冯妙瑜想让车夫先停下,又怕被埋伏的人注意到,她就压着嗓子喊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一声应答。 她只得勉强探出手,晃了下车夫的肩。 冰冰冷冷的。 车夫顺着劲儿仰面倒进了车内,右胸胸口处扎着一支长箭,鲜血浸透衣衫,又顺着衣衫染红了深蓝的漳绒毯子,他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只是手里却还固执的紧纂着缰绳。 冯妙瑜沉默了一瞬,伸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谢随却看都没看一眼那车夫。 驭马之人不在了,可马车行驶的速度却不减反增。马儿到底不比人胆大,受了惊吓便下意识的抬腿奔跑,照这个速度下去,要是撞到了什么,或者是失足跌进凹陷的山沟里,人车具亡的后果,谢随根本不愿去想。 一夜之间跌落神坛,从盛京到地处极边的梅州,再从梅州回到盛京,这六年间种种艰难与不易,酷寒,无止无尽的劳役和那些野蛮的山匪都没能要了他的命,那位大人与许家的恩情,还有那些未能实现的野心抱负—— 他怎么能交待在这种地方。 “得罪了。” 谢随说着,突然一把环住冯妙瑜的侧腰,将她拉扯到自己身前。车内本就起伏摇晃,冯妙瑜几乎是半倒在他怀里,她不由得低低的“啊”了一声,还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反应,谢随就搂着她从疾驰的马车上翻越而下。 林间残留着又厚又密实的积叶,两人顺着地势,翻滚了好几周才勉强停下来。 有谢随在下面垫着,冯妙瑜自然无事,顶多就是手背上擦出了几道小口子,她用手肘支起身子,身下的落叶噗滋噗滋地响着,冯妙瑜抓着衣领干呕了好几声,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才下去些。 “谢公子?你没事吧?” 冯妙瑜没有听到谢随的声音,连忙出声询问道。 谢随半靠在树干上微微地喘了口气,除了被灌木枝条划伤外,大腿上更是一片粘腻。方才翻滚下来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正巧卡在骨头上,血流如注。也许是因为太痛了,这个时候他的头脑分外清醒。 “我……无事。只是一点小擦伤。”谢随平静地问,“公主呢?” 后面随时可能有刺客追上来,再说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也许会有更多的埋伏,也许会有饥肠辘辘的豺狼野兽。 这种时候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伤者,无论是停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扶着他出去皆非明智之举。若发现他受伤无法行动,冯妙瑜肯定会丢下他自己一个人离开。 自己的性命和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换了他,他一定会选择抛下那个人,不会有丝毫犹豫心软。 他贴着树干慢慢地起身,一寸一寸的,远远传来鸟雀凄锐的鸣叫,深林里总有种不怀好意的阴森湿意,只是站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的额头上就已经爬满了冷汗。 第7章 生辰面他当然是不信的。 “真的没事吗?” 冷不丁地伸出来一只手,轻轻地托住他的手肘处。 深林光线黯淡,谢随今日又穿了身深蓝色衣裳,冯妙瑜也是走到近处才发觉谢随的异常。 “这就是你说的一点小擦伤?” 冯妙瑜难得提高了声调。大腿被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贯穿,这也能叫擦伤,她几乎都要气笑了。 谢随垂着眼没有说话。 总不好实话说他觉得冯妙瑜会弃他于不顾,所以才故意隐瞒受伤的事。 冯妙瑜半坐在他身边,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不过好在衣衫已经被枝桠刮蹭开几道口子,她就顺着其中一道撕开他的裤腿。 伤处血流个不停。 冯妙瑜倒吸了口凉气,她不敢贸然拔出那根树枝,只能用随身的帕子发带等物,像是捆一个包裹一样小心翼翼把他的伤处包住。 目光扫过谢随苍白发青的面庞,冯妙瑜的手都在抖,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以后会不会影响到走路,这样严重的伤势,得亏他能忍得住。 “今日之事都怪我。” 冯妙瑜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方才那些人显然是冲着她来的。如果谢随今日没有搭她的马车,就不会遇到这样的糟心事,更不会因为救她而落下这样严重的伤势。 谢随勾起唇角勉强笑了笑,他摇头语气轻柔安慰道:“公主何出此言,这又不是您的错。” 都这种时候了,他竟还顾及着宽慰她,冯妙瑜心里的愧疚之意更甚。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愧意自然没逃过谢随的眼睛。 谢随就在心里淡淡地笑了笑。 一个人的愧疚,如果运用得当,那可会是一柄吹毛断发的绝世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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