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风筝。” 鸣心扭头,顺着手指望去,果见风筝挂在枝梢。 “等我拿个扫帚帮你拨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礼貌地说了句“麻烦了,谢谢。” 眼睛小心地瞥去卧房的窗户,是在里面吗? 他 看着鸣心去墙角拿扫帚,请求道:“我,有点口渴,能进去喝杯茶吗?” 鸣心抿唇想了下,放下扫帚:“小少爷在这里稍等,我去将水杯拿出来。” 她还没从墙角离开,屋里,沈净虞听到声响出来了。 崔蘅很是激动,他没有见过母亲,但是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母亲。 沈净虞轻轻皱眉:“谁让你进来的?” 一句话,打蔫了崔蘅,他耸拉脑袋,乖觉地站在阶下。 “对不起。” 眼睛像她,其余都是崔陟的影子,真的像是另一个崔陟。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红着眼睛。 “对不起,阿娘。” 他偷偷加上了心心念念,在心里说过无数遍的称谓。 沈净虞因这句话微愣。 他忽然落泪,小小的可怜兮兮的一团。 他怕再惹她不高兴,胡乱抹泪,吸了吸鼻子:“阿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哭的。” 听完鸣心讲述,她更是不自在,不知道怎么相处,别扭道:“茶水有些凉,你要喝吗?” 崔蘅眼睛簇亮,连连点头,立即往里走,坐到了离门最远的那个凳子上。 “谢谢阿娘。” 看到崔蘅进去,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煎熬等待的片息,小家伙没有被赶出来。 崔陟捏到发白的手终于松开,他重重松了口气,笑了声。 开心得冒泡泡,他的嘴巴都要兜不住牙齿了,怎么办,好开心。 他不舍得走,“我,平日能来找您吗?” 又小声气地问:“我能抱抱您吗?” 其实他想说您能抱抱我吗,但他不敢这样问。 他等了一会儿,失落地低垂了脑袋,正想说句什么,不让母亲为难。 然而,下一刻,他被抱进了香香软软的怀抱。 好好闻的味道,他张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嗅,太喜欢了。 她说:“可以。” 崔蘅满脸灿烂的笑,蹦蹦跳跳往回走,看到了站立在那儿是父亲。 他的动作再收敛,也收不去高兴和雀跃。 “爹爹,我看到娘亲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她,要不然我早可以见到她!” 崔陟摸摸他的脑袋,笑得温柔:“还有很多时日。” 对于崔蘅,顺其自然,沈净虞没有纠结。 日后,她惊诧发现,崔蘅虽由崔陟养大,但性别却迥异。 这让她舒口气,崔蘅,养得好像很好。 也许是十年后,具体什么时候,时日太久了,她记不清了。 崔陟辞官了。 他们搬离了京城。 一摞摞的箱子中,她看到了熟悉的一个。 那是,苘川她屋里的木箱。 崔陟问她在看什么,沈净虞指了指:“那个,是你从苘川带回来的?” “是,里面都是你的东西。” 沈净虞打开箱子,隔着两步站着看了会儿。 崔陟走过来,一眼看到了香囊,拿起来细看,倏尔,试着别在了腰间。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香囊上,没有看到,沈净虞眸子里闪过一丝情绪。 崔陟现在心境改变。 他开始想要这个她亲手做的香囊。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这样的礼物。即便是做给别人的,他也想要。 佩戴了盏茶功夫,收拾东西的沈净虞时不时会失神地盯着香囊看。 崔陟看到了,他想假装不知,但她的失神过于严重,差点绊到桌腿。 看来她很在意。崔陟寞然,是了,谁又愿意别人佩戴染指呢。 崔陟不想因这些事,增大两人间的嫌隙。 半晌,东西收拾好了,他终是恋恋不舍地把香囊放了回去。 沈净虞看他行径,什么都没有说。 生命的最后一年,沈净虞身子大不如前,崔陟去请各方神医,都是叹了口气,给不出根治的法子。 昂贵珍稀的补药日日送进房中,最后三个月时,她不愿意喝了。 乏累感是从骨髓里泛出的,她可以感受到身体的衰败,那是再多补药也补不齐的漏洞。 好苦,她不想喝了。 她告诉崔陟她想出去看看,哪里都好。 崔陟沉默,在院中亭子里独自坐了半宿。 第二日清晨,马车停在了院门。 他说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去。 纠缠二十多年了,最后的时日,沈净虞无意争吵,早已没了意义。 他们游历边塞雪山,大海湖泊。 期间,在一个道观遇见了谭时莺。祁谙死后,她出家了。 沈净虞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第一次知道她时,谭时莺似乎就要准备出家。 红尘走了一遭,了却了缘劫,她又回到了这里。 他们只是路过,沈净虞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两个半月的旅程,他们回到了宅院。 沈净虞变得更加懒怠,直到一次晨时未能起来,自此一病不起。 崔蘅忧心母亲,从书院请假回家。 他其实并没有侍奉床头的机会,他的父亲亲力亲为,悉心伺候,整日围着母亲转,生怕她有什么需求没能及时听到。 他反倒成了为家中大小事务拿主意的那个人。 死亡以一种可以察觉的姿态缓缓降临,相较于给予足够的时间接受现实,实际却是钝刀剔肉的无尽悲痛。 权极一时,崔陟一生中决定了多少人的生死,如今,无可奈何。 又是一年夏,蝉噪虫鸣。那天晚上,沈净虞有了强烈的预感,应该就到这里了,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鸣心安排妥了晚膳,沈净虞一错不错地看过去,这些年,她提过很多次,鸣心选择留下来。 但她要走了,心里到底有舍不得,沈净虞已经吩咐好了一切,待她死后,鸣心不管要去哪里,都不用为后半生担心。 大夫说撑不过一旬,这日子是过一日少一日,最近鸣心视线不敢多看沈净虞,总忍不住湿了眼,她让自己笑了笑:“夫人,晚膳好了。” 沈净虞温柔莞尔:“鸣心,谢谢你。” 崔陟过来了,鸣心轻悄悄带过门。 二人对坐。 沈净虞先开口。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大抵还能再活些年数。” 崔陟眸中愧意难掩,“是我对不住你。” 她拿出瓷瓶,拔掉瓶塞。 这药是她五日前醒来后,在枕下发现的,而前一天大夫刚给她下了活不过一旬的判决书。 “很多年前我问你,不若和我一起去吧,你应了。” 崔陟深深凝望着她:“是。” 酒壶盖打开,沈净虞将白色粉末倒进了酒中。 两人一时无话,沈净虞收了手腕,崔陟适时探过手,合上酒壶。 沈净虞静静看着他提着壶柄摇了摇。 “这是什么药?” “老鼠药。” 沈净虞眼睫轻动,少时,笑了笑。 偏偏选了个如此巧合的毒药。 她没有问他何时知道的,也不再重要。 崔陟将酒杯轻轻挪了挪,沈净虞为他斟酒,一点一滴满了杯子。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向他:“崔陟,这辈子终于到了尾。” 崔陟喉头哽塞,他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变调,低哑似乎带了恳求。 “下辈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临到了头,他反而畏畏缩缩,不敢再以问句问她,他害怕,她会给出另一个答案。 霸道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做不到放开她。 便是死,他都不敢让她死在前面。 他知道,如果沈净虞先死,她肯定会毫不犹豫,不会回头地离开,决不留恋尘世,决绝地投胎转世。 所以,他要先死,这样他可以等着她,抓着她…… 近些日,崔陟经常想起苘川时的那段日子。 想到她那时候是如此的开心明媚,吸引了他的全部目光。 想到他和沈净虞毫无芥蒂地坐在石桌前闲谈。 还有那个夏日,他情难自禁,在她吃醉酣睡时想要伸出抚摸的手。 过往记忆的美好,称得他更为可笑。 “我最近总是想起苘川的时候。” “不知哪一次,你向我展开笑颜,邀我一同品尝芙蓉糕。”他的神情怀念而沉醉,牵出的笑容几分像当年少年。 他格外郑重,笑意渐浓:“大抵那时,你就像花种一般扎进了我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长大。” 沈净虞握住酒杯,她低了眼,看清了杯中酒,怎么能一点也看不出添了毒药。 崔陟自顾自地回忆,忍不住想:“如果当初——” 他生生停顿,说不出口。 悔不当初,这个词有一日也能贯穿他的大半生。 他后悔选择了最无法回头的方式,后悔伤害了沈净虞。 这些年,千万斤的重石压在他心间,愧疚与亏欠,后悔与自责,他知道,他该放手。 但他做不到放她走。只消想一想,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崔陟便痛不欲生。 他知道,他的阿虞太狠心,她决计不会回来,这一放手,就是再也不见。 他做不到。 复杂矛盾的情感折磨了他十几年。崔陟认命,或许,他就是个坏种,是个疯子。 他没有资格后悔。 “阿虞,我对不住你,我……爱你。”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都咽了回去。 以他罪孽,当是要地狱的,怎么还能和去极乐的沈净虞相见。 可他不甘心,一如固执,任何可能的机会都不想错过。 他喝下了那杯酒。 沈净虞的手颤了颤。 崔陟看到了,他笑了。颤手的那一下,他就当是为了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心脏麻痹,他坐不住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痉挛。 他攥住了她的手,目光紧紧停留在她身上,不舍留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沈净虞闭了闭眼,她把他扶到矮榻上,为他整理衣衫,细致地擦干嘴角的血迹,抚平因疼痛蹙起的眉宇。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太久太久没有仔细看过这张脸。 岁月之下,他也老了,不似年少的青涩和意气,鬓角什么时候生出了几丝白发。 他的腰间还戴着,在邰州她随手买的玉佩。从搬家那天开始,一直都戴着。 沈净虞躺回了床上,她没有喝酒,盯着帐顶,只觉得这一生造化弄人。从遇见崔陟起,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知道这次睡着就不会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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