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话传到尚盈盈耳朵里,她心里头登时就不是滋 味儿。还没等她差人去请,这日午后,顾令漪便自个儿来燕禧阁辞行。 一见顾令漪这清减模样,尚盈盈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从软榻上爬起身,拉住她手腕子问道: “令漪妹妹,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好端端的,怎连县主封号都请废了?” 尚盈盈声音里带着急切,满是不舍地挽留:“咱们府里都商议妥了,爹娘会认你做个义女。往后你还是嘉毅王府的姑娘,咱俩儿就是亲姊妹啦!” 顾令漪听着这话,愈发无地自容,藏不住眼底黯然,苦笑道: “王爷和王妃视我如己出,这份恩情,我此生不敢忘却。可贵妃您才是顾家亲骨肉,是长辈们的掌上明珠。这阖府上下的疼爱,本就该是您独一份儿的,我又怎好再来分薄?” 尚盈盈闻言,心里又酸又急,索性一把将顾令漪揿来身边坐下: “你自个儿也说了,爹娘养育你这么些年,里头的情分,难道是假的?你这一走倒是轻巧,可曾想过他们心里舍得不舍得?往后逢年过节,瞧不见你,他们心里头该有多落寞?” 尚盈盈下意识抚了抚小腹,絮絮叨叨地劝起来:“我如今怀着万岁爷的种儿,这辈子怕是挪不动窝儿了。虽说是认回亲爹亲娘,却也没法子常在跟前承欢尽孝。” “你若能时常替我过府里请安,多陪陪娘和祖母,也叫我心里头安稳些不是?” 顾令漪这几日本就在孝中,心绪比往日更脆弱些。听得尚盈盈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又忆起王府这些年的恩养,顿时柔肠百结,掩面低泣。 尚盈盈最见不得人哭,此刻自个儿鼻子一抽,竟也跟着吧嗒吧嗒掉泪珠子。 一时间,两个姑娘家竟坐在阁子里,相对垂泪起来。 “再说了,”尚盈盈拭去泪痕,带着点儿鼻音说道,“你看我像是那等小肚鸡肠、容不得人的么?” “娘肯稀罕我几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的,生出什么不乐意的心思?” “咱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而生,这不是老天爷都点头认下的姊妹缘分,又是什么?” 尚盈盈说着,握来顾令漪微凉的手指,轻轻覆在自个儿小腹上。隔着柔软的宫缎寝衣,仿佛也能觉出里头那点子蓬勃温热。 “你摸摸,这孩儿如今都有四个月大了。”尚盈盈眼中含泪地笑说,“等到今岁年底,它便该呱呱坠地,到时候儿可还得同姨母讨喜钱呢!” 顾令漪手指微微蜷缩,心头似被什么东西轻撞上来。只是她如今脑中乱糟糟的一团麻,到底是没吐出个准话儿。 顾令漪垂下眼帘,喉咙里发涩:“等您腹中皇嗣平安落地,倘若万岁爷肯准允,我定会回来看望小殿下的。” “只是眼下……”顾令漪顿了顿,叹道,“我想先回趟徐州看看。” 尚盈盈听罢一怔,随即也想明白。徐州尚家,那才是顾令漪根脉所在。回去瞧瞧,安顿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她只顾着自个儿不舍,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那也好。”尚盈盈颔了颔首,强笑说起道,“是该回去看看的,家里还有个亲妹子,今年才十六呢。” 临到别时,尚盈盈用力握了握顾令漪的手,仿佛想把所有情谊都攥在这一握之中。 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又不是再不回京了。 尚盈盈相信,只要情分还拴着,甭管走去哪儿,总有重聚之日。 - 数日后,又至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先帝爷孝期既过,今岁便按老例儿,召南府戏班子入宫献戏。 转过天儿来,便是初九,贵妃娘娘二十岁生辰的好日子。 可尚盈盈素来深明大义,直说今年不摆生辰宴,省下白花花的银子,送去漠北边关不好么?只求万岁爷赏脸,陪她吃顿家常便饭。就两口子清清静静的,省得那些个闲人掺和打搅。 晏绪礼心里头盘算着,宴席上人多眼杂,确实不利尚盈盈安胎,也就点头应允。就连今儿个戏班子进宫,原也不打算让她去凑热闹。 可尚盈盈心里揣着事儿要办,软磨硬泡地哄得万岁爷松口,许她去畅音阁听两出戏就回。 等到了正日子,畅音阁里早早拾掇齐整。大红云缎幔帐尚未拉开,隐隐约约地遮着后头戏台子。两边朱漆柱子上,新换了泥金对联。 尚盈盈轻搭巧菱的手,仪态端凝地迈进来。杏黄宫裙上绣着穿花蝴蝶,此刻被夏风一吹,像是要扑棱棱飞起来似的。鬓边金累丝凤钗流苏轻晃,映着天光,在粉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子。 满阁子里的嫔妃奴才见状,呼啦啦全矮了大半截儿,齐声请安道: “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自打封了贵妃,尚盈盈还是头回同众人见面,一下子受这些大礼,还有些不大自在。 “大伙儿都免礼吧。” 尚盈盈命众人起身,款步走到最前头去,与慧妃分坐在皇后凤位两侧。 甫一落座,柏筠宁便微微探身过来,问候尚盈盈道: “贵主儿近来身子如何,每日用膳的时候儿,进得香不香? 未免显得自个儿骨头忒轻,遇个喜便要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尚盈盈一路过来,都刻意忍着没摸小腹。此刻听柏筠宁发问,尚盈盈这才撑了撑后腰,笑答道: “有劳慧姐姐惦念,我一切都好。这小崽儿安生得很,不大折腾它娘亲呢。” “贵主儿果真有福气,小皇子托生在您肚里,是奔着来报恩的呢。”柏筠宁真心实意地弯唇,替尚盈盈高兴。 见柏筠宁关切自个儿,尚盈盈便也顺势问道:“大皇子抱去慧姐姐那儿,已有好几日了吧?眼下可还安好?” 柏筠宁闻言叹了口气:“头一日确是闹腾,夜里哭着喊着要娘。亏得他乳母张嬷嬷也一同跟过来,拿着拨浪鼓哄了半宿,这才渐渐安稳。小孩子家家的,哪晓得大人这些糟心事呢?” 说着,柏筠宁忽而压低嗓子,面上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倒是那日抱孩子的时候儿……文婕妤死死扒着门框不撒手,哭得都快背过气儿去。可是万岁爷下了明旨,嫔妾不敢耽搁,只能叫宫人强行把孩子抱走。” “文婕妤身子骨本就单薄,这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如今内外交煎,已是病得下不来炕。” 虽清楚文蘅是罪有应得,可论起她对大皇子的母爱,那真真儿是没得挑眼。柏筠宁每每想起,心里都难免不落忍。 尚盈盈闻言也沉默下来,从巧菱手中接过她们自己带来的茶水,垂眸浅啜。 甭管怎么说,既是文蘅先犯来自个儿头上,尚盈盈便没打算就此放过她。她大发善心可怜文蘅,谁又来可怜她肚里未出世的皇儿? 思忖间,皇后凤驾终于停在畅音阁外。 众人行礼寒暄罢,今儿个这大戏才总算开场。 戏台上铺着猩红毯子,文武场师傅们已在屏风后头调弦试音,三弦声儿断断续续地飘着。 照旧是先上节令承应戏,余下时候儿,再演各宫娘娘们喜欢的。傅瑶无心凑这个热闹,只随手点了出《劝善金科》,又吩咐将戏目单子交由众人传看。 皇后点罢戏,便该轮到贵妃。 尚盈盈却没伸手去接,只唇角微挑,缓声说:“臣妾就点一出《连环套》吧。” 她连单子都没看,显然是心有成算,早便虑量好了要听什么戏。 隔着坐在当中的皇后,柏筠宁暗瞥尚盈盈一眼,觉出她话里有话,便配合地接茬儿道: “窦尔敦盗御马的戏?这倒不常在宫里演。” “慧姐姐见笑了,”尚盈盈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本宫自幼长在市井,犹记当初与爹娘赶庙会看戏,每每赶上这《连环套》,都要听到最后才肯走。” “只因这大轴一折‘插刀盗钩’,甚是精妙,本宫儿时最爱。” 尚盈盈一张口,众人都赶忙缄默不言,竖起耳朵参她话里机锋。 “这折戏唱的,乃是朱光祖夜潜山寨,麻翻寨主窦尔敦。盗走其护手双钩后,又将黄天霸的钢刀插在桌上。窦尔敦醒来,只当是黄天霸昨夜到此,却不趁危取他性命,真乃磊落大英雄,立时又羞又怕。翌日与黄天霸比武时,竟不战而降,献出御马投案自首。” 尚盈盈说着说着,忽而侧首望向皇后,不紧不慢地道: “可叹这窦尔敦精明一世,殊不知盗钩者另有其人,自个儿本也不该惨败如斯。认不清诸人真面目,可不正是一脚踩进连环套么?” 尚盈盈这话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可傅瑶一时没想通其中关窍,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却说当初为打探御马消息,黄天霸便曾假意拜山,混进寨中。” 见皇后回望过来,尚盈盈不躲不避,反倒朝她勾唇一笑: “其实这拜山头的人,宫中又何尝不是处处都有?咱们可得放亮招子,莫叫奸人蒙蔽了。” “皇后娘娘说,臣妾这话可有道理?” 傅瑶脸色陡然一变,似乎有了些头绪,半晌后,扯唇笑道: “宜妹妹当真生得七窍玲珑心,大家伙儿年年听戏,都没能品出个中门道来,怨不得万岁爷嫌姐妹们驽钝,总爱唤 你到跟前儿伺候。 这厢话罢,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重新扭头儿听戏。 尚盈盈放松腰背,安闲地靠在软枕上,面上八风不动。 她心里始终怀疑,皇后与勤妃间的旧怨,与文婕妤脱不了干系。横竖文婕妤如今大势已去,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便让皇后自个儿去查。 倘若真能查出些苗头,都犯不着她亲自出手。 皇后就会头一个冲上去,替她料理了文蘅。 - 四月初九当日,天公作美,日头暖得可人。 晏绪礼陪尚盈盈在园子里庆生辰,早命人席地铺上洒绿洋毡毯,四角拿兽首香炉压着,免得叫南风吹卷了边儿。 尚盈盈懒洋洋倚着黄杨木凭几,鹅黄裙裾流淌在毯上,似一汪蜜水。 “仔细着凉。” 见尚盈盈悄悄把脚伸出毯子外,晏绪礼忙含笑将人拢回来。 尚盈盈哼唧两声,便也顺势歪倒在他怀里,眯眼不停念叨: “万岁爷,臣妾好欢喜呀。” 红泥小炉上坐着把银茶吊子,里头滚着今春新贡的梅花饼茶,混着架上藤花的甜香,熏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晏绪礼哑然失笑,觉着她也忒好满足,不禁满心爱怜地哄道: “这又算什么?你若喜欢,朕日日都陪你在外头。” 尚盈盈可不敢耽搁皇帝工夫,叫他成日陪自个儿闲顽,连忙摇首说:“日日都这样儿便没意思了,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呢。” 晏绪礼但笑不语,只端起矮几上的雪浸白酒,仰头灌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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