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勾起,“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不会总落在姑娘身上。” 宋婉假装懵懂,什么都没说,跟着李舜进了宫。 李舜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她的那点伪装和伎俩哪瞒得过他,却不说破,只引着她往宫里走。 马车停在了贞顺门,不远处还能听到兵器相接的冷硬回音声,隆隆作响。 城外还在打。 而皇城里却还是井井有条花团锦簇的模样。 宋婉在轿辇上抬眸看去,朱红的宫墙高大,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往来宫人都脚步匆匆,仿佛没有看到她似的。 下了轿辇,通过长长的甬道,光线有些昏暗,朦胧中能看到甬道那一头辉煌的灯火。 宋婉每一步走得都极为小心,暗自记着来时的路,仿佛这样才能多一分安心和底气。 出了甬道,眼前景象豁然开朗,红黑相接的龙旗猎猎随风,金漆青龙盘柱巨大通天,在一望无际的广场上伫立着,庄严不可侵犯的天家气息顷刻间溢满乾坤。 而那柱子下,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李舜路过那女子时并无停顿,反而用手捂住鼻子,嫌恶地瞪了一眼。 那女子身着艳丽的宫装被染了鲜血反而更显浓艳,仔细端详,脏污的面容难掩骄矜之气,感应到有人路过,她睁开眼睛,先是迷茫,而后惊恐地想往后退却动弹不得,嘴里边呜咽边流着鲜血。 “姚……皇后娘娘,您是有福气的,您看,陛下还未将您做成人彘,只废了您的胳膊腿儿,就找回了宋姑娘。”李舜停下来,眉眼含着阴恻恻的笑,“往后啊,您就好好在凤位上享福吧,有的是人伺候您。” “这便是姚太傅的女儿?”宋婉边走边问,“为何会这样?” “姑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李舜道,步履不停,“姑娘先去换身衣裳,陛下可看不得姑娘这身打扮。” “哦……我这什么打扮?”宋婉不明所以。 “姑娘这身,跟外头的叛军穿的服制一样。”李舜道。 宋婉心惊肉跳地换了新的宫装,淡绿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光洁白嫩,那繁复精美的刺绣纹路丝毫不显厚重,即便是她纤细的身子也撑得起来,还多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 李舜看了很满意,点点头,带着她往御书房走。 “姑娘就在这等着吧,陛下还在和阁老们议事,完事了就来找姑娘。”李舜道。 宋婉微微俯身,“多谢掌印照顾,陛下有掌印这样的人潜心辅佐,实属幸运。” 李舜欣然一笑,笑意依然不达眼底,一点轻蔑转瞬即逝。 既然沈湛认定了她,那他就无需再多嘴,不如顺手帮她一下。 敢穿着叛军的服制就进宫,姑娘胆子忒大。 李舜走了后,宋婉在御书房外的暖阁等了一会儿,兀自盘算着见到沈湛后要怎么才能拿到真的遗诏…… 还有李舜点了她身上穿的是叛军的服制……这阉人有意帮她?! 宋婉忽然背后发凉,玄色衣裙是沈行给她的……那是不是代表沈湛已经察觉了神机营里混入了晋王的人? 察觉了沈行…… 烛火摇曳,宫殿里燃着牛油蜡,寂静中只有烛火爆破的哔哩声……这里是御书房? 这里是御书房! 宋婉左右看看,余光留意门外的动静,内侍都在外面立着,跟假人似的低垂着眉眼,无人在意她,她鼓起勇气提起繁复的裙摆,闪身进了御书房。 忽然内侍扬声通传,“陛下到!” 宋婉连忙停下翻找的手,佯装镇定地理了理裙摆,换上羞怯的神色垂首侍立着。 厚厚的织金地毯上出现一双龙纹朝靴,碧海银涛上的龙腾纹狰狞欲出,他背着光,清瘦挺拔的身形有些晦暗。 宋婉跪了下来,不知该称呼他什么。 “婉婉。”沈湛轻咳嗽了一声道,“起身吧。” 宋婉敛裙起身,沈湛却并未扶她,清冷的目光一凛,静立在那看着她,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道:“这身打扮,很好看。” 他瘦削苍白的面容上是明显的疲倦,以往披散的长发被金丝玉冠束起,更显得五官凌厉而俊美。 宋婉瞥了一眼他,见他还是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当下定了心,娇声道:“珩澜,你我这么久都没有见,你怎么见我就这样?也不问问我……” “问什么呢,问你为什么在这,还是问你找没找到你要的东西?”沈湛平静打断她,那冷冽的嗓音似悲悯,又带着遥不可及的孤高。 宋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惊悚,心里愈发没底,抬眸试探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被李督主带过来的呀……” 沈湛的身影由上而下笼罩着宋婉,离她越近,那股让她眷恋的气息就愈发萦漾,她离去的多少个夜里,他都夜不能寐,只能抱着她的衣裙入睡…… 好在衣裙上的气息越来越淡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沈湛似乎习惯了在她面前永远无法掌控心绪,他知道自己原谅她是迟早的事,却还是想让她好好哄哄他,说说他爱听的话。 他缓缓踱步,袍角的金龙纹流转间光华璀璨,“无诏进入御书房之人,该处以何罪婉儿不会不知吧。” “但闯入的人是你,什么罪责,由我来定。就像沈行作为藩王无诏进京,是杀还是圈禁,也都听由我的命令。” 沈湛停下脚步俯下身来,动作缓慢地抚上宋婉的脸颊,以不容抗拒力度,“婉儿的人在我这,心也在我这么?” “在……”宋婉道。 “好啊,证明给我看。”沈湛笑道,温和地将袖中的簪子插在她发髻上,“看到它的时候就想你戴上一定很美,果然不错,走吧。” 宋婉站在原地没有动,月色疏淡,洒在沈湛肩头,他那张浓丽的脸完全衬得起繁复华丽的朝服,整个人有种不属于人世的距离感。 沈行顿了顿,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终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一吻。 他优越的眉眼隐藏在幽暗的阴影里,眼眸中的痛色一闪而逝,“讨厌这样的我么?” “可你以前,不是说喜欢么?” “不是说一定要我赢吗?” “我做到了,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宋婉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无从说起。 这让沈湛很心痛。 伪装已经暴露,谁都不愿捅开那窗户纸。到底是什么操控了她,让她成为了控制他的绳索……总有一天,她也会被带离他身旁! 想到这,沈湛只觉得胸臆间憋闷难耐。 “就算加上一个他,结局也是一样的,徒劳罢了。”沈湛忽然说道。 宫里的夜很寂静,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连绵不绝,历经了数百年的青石板被淋成一片灰色,与昏暗的天幕连成一片。 沈湛带着宋婉走过连绵的宫墙,隐约的月光从朱红色抱柱的间隔照射过来,倾泻一地光怪陆离的清辉。 有夜风拂过,吹动宋婉与沈湛宫装迤逦在地的大袖,薄纱如雪浪,缓缓漂浮,仿佛深宫幻梦一场。 越走,夜风中的血腥味就越重。 金石交击的轰鸣声也愈发明显。 宋婉停住脚步,犹疑道:“我们去哪?” “跟着我走就是,你不是想找那诏书么?”沈湛回过头来,眼神平静地凝望着不远处的角楼,“陪我用过饭后,我给你看诏书。” 他已将事情挑明,宋婉觉得就无需再装什么,便跟着他一路走,上了那角楼。 上去后才发现,这竟是城墙,可窥得城墙下黑压压的军队。 两兵交击,打到后半夜似乎打累了,暂且休战。 “婉儿不在的时候,我学做了几道婉儿爱吃的饭菜。”沈湛深深凝视她,苍白的薄唇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不知你原来对我说的那些话里,有几句是真的,那些菜,真的是你爱吃的么?” 他是在问饭菜,还是在隐喻什么? 宋婉假装听不懂。 角楼上风很大,从檐下垂落在地的白纱帘随风翻飞,内侍们双手捧着一道道银盘,在巨大的檀木桌上小心翼翼地布菜。 宋婉默不作声看着沈湛挥了挥手屏退内侍,自己起身来为她盛饭。 米饭一粒粒冒着热气。 菜色一般,可那鲜香的气味却直抵人心。 沈湛的动作细心妥帖,不顾一身繁复华贵的朝服,很自然地挽起袖子俯身摆好碗筷,甚至把鱼汤上的沫子小心撇去。 她想起了在凤阳时,她为了去与那布政使密谈而故意劝他吃下的鱼肉,害他疼了半夜。 心间隐约有细密的苦涩如潮水蔓延,不可抑制。 如果他甘愿当一个普通的亲王世子,承袭王位,她是愿意和他过一生的。 可他事事要她付出为先,每一次被她打动不过是因为她精心安排好的、伪装无私奉献的引诱…… 如果他见识到她真实的一面,未必会如现在这样喜欢她。 或者说,他喜欢的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样子。 “十二团营已到达京畿,西山卫抚司、松州卫镇抚司、河西卫镇抚司携重兵就快抵达帝都,前来拱卫皇城,待天亮,只一纸传召便可一举将那些叛军包抄击杀。”沈湛看着她,神色平静,“好好尝尝我的手艺,这可能是最近我们之间最后一餐了。” “你这些天流落在外,没有吃好吃饱过吧?”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温柔道,“先喝汤,再吃饭,别噎着。” 宋婉看着他,眼神莫测复杂,眉头紧紧蹙起,刚想说话,他就打断了她,“说了先吃饭,之后就给你你想要的。” 他的眼神冰冷,握着汤勺的手因用力而泛着青色,似是硬生生按捺住了怒意。 宋婉原本锋利的眼神黯淡了,低头喝汤,吃饭。 拨开云雾,他与她终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吧。 但她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心软了。 宋婉很快就吃完了饭。 沈湛起身,用雪白的锦帕擦干净她唇边的饭渍,叹了口气,“不乖,这么着急。” 宋婉握住他的手,“珩澜,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沈湛沉默片刻,“其实从你知道麓山的一切,你那时就应该问我为什么。” 十二岁便被送入帝都,名为读书学习实则为质子,眼睁睁看着同胞手足因莫须有的猜忌命丧于皇权之下,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失去了父亲的期许,失去了母妃,失去了以后。 这些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十几年,漫长的复仇,几乎每一夜他都被噩梦惊醒。 皇帝的猜忌心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一刻不敢放松,只能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若不强大起来,迟早受尽人耻笑轻视,迟早有沦为鱼肉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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