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本朝取士的第一大案,我亲临大理寺,去听一听这小女子究竟要说些什么。 那是一个好女子,并不十分美貌,却很沉静从容,孤身行了千里路,来求一个公道。 我问:「你为谁而求?」 她跪地拜我:「为自己。」 我问:「你为何要求?」 她道:「陛下曾言择优取士,小民自问学识不输旁人,应考的郎君却道小民为女子,能入场考试已是开恩,如今了却心愿,更应回家聆听父母教诲,早日嫁人。小民不忿,斗胆前来朝觐天颜,陛下是女子,小民想知道,如今这官员,可能有女子?」 我道:「官员自是可以有女子的。昔日朕尚为少年,便在军中领职,麾下亦有女诸葛。朝中有女官,可多在内廷,掌管宫务,前朝未曾有女官。」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叩头:「卢阳方氏纯清,叩见陛下。」 我命人将她的卷宗取来,亲自阅读她昔日所著的策论,阅后不置一词,将其传递在官吏之间,其人惊奇有之,赞叹有之,鄙薄有之。 方纯清的策论有独到见解,能看出她读过很多书,但她不算惊世奇才,观点和论据稍显浅薄,提出的方法略带幼稚。只是在她的年龄,能有这样的见解,已经远超许多人了。 若不看她是女子,这样的策论无法让她取得榜首,却也能让她榜上有名。 比之才华,更让我欣赏的是她的心性坚韧。 可以违抗宗族,悖逆父兄,推掉婚约,和全世界对抗,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京城,只为了那几乎不可能的女官位子。 我下了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甘心吗?」 她抬起头,目光亮得吓人:「若能如此一遭,虽死无憾。」 终于,台上的官员看完了卷宗,我站着,他们不敢坐,纷纷下来对我道:「陛下,方氏文章虽稍显浅薄,却也实在有才,若陛下爱之,可取之为官,入侍内廷。」 我道:「内廷自有选人的规章,朕要的是前朝的官。」 「陛下,她是女子。」 「女子如何?」 「男主外,女主内,乃是自古以来的调和之法,女子位卑,理应侍奉丈夫,孝养舅姑,教养子女,照顾宗族,方为贤德,入朝为官从无先例,长此以往,天下女子不思妇道,国之将亡啊!」 今天我任命一个女官,明天大梁就亡了? 我冷笑,负手上了主位,坐了下来,见那些人面色发红,理直气壮,便觉荒唐:「如此,朕也应早日册立皇夫,将朝政大事悉数托付,他为皇帝,朕自甘退位为后,执掌宫务,生儿育女,方为好女子,对吗?」 那人冷汗涔涔,竟是扑跪在地,面色惨白。 也有人道:「女子生育所苦,对身体损伤极大,若是予以重任,耽误国事啊!」 我问:「若是君家有丧,丁忧三年,岂不耽误国事?女子妊娠十月一朝分娩,满打满算一年。也有女子勤勉,怀有身孕尚且打理家事,既如此,打理公事难道分不出时间?」 他们还欲再说,我已有怒色:「卿欲朕失信于天下耶?」 满堂皆跪,我拂袖而去。 方纯清入仕为官,我并未特殊照顾,她入了翰林院。 民间也渐渐有女儿去考秀才,考举人,取得功名,几年过去也有一二女子入得朝堂。 满朝文武合力打压女官队伍,我冷眼旁观,不偏不倚。 他们敢打压却不敢踩死,我曾做过将军,立下无上功业;我曾外放为官,治民留有功德。我曾是官,现下是皇帝,我是最开始的那个女官,他们又怎么敢说出女子不得为官的话呢? 只能出手打压。 这些年轻的女子,被磋磨得很是狼狈,可眼睛却很亮,始终不曾倒下去。 她们还能坚持多久? 或许下一代帝王不会再容忍她们。 可她们竭尽所能在让这个世界看到。 我需要的是肱骨之臣,女官惊世骇俗,可有个女帝,便不算出格。 闲暇时,我也到后宫去坐坐,孟辞长大了,坐在房内读书,我同她一起用饭,在尝到菜肴后传来了御厨,问这菜味鲜美从何而来。查来查去,内务府女官捧着一碟盐,跪在我的面前,颤抖着声音告诉我,这白如雪的细盐乃是盐中极品,极咸,没有苦味。 制盐的人,是颜氏。 我将她传来,问制盐之法。 颜氏道:「妾在江南有着自己的酒楼,闲暇时爱钻研吃食,无意中发现了制盐的法子,便将粗盐改造来做菜。」 我问:「兄长可知这件事?」 颜氏道:「殿下不知。」 我问:「你在东宫时可曾用这种盐?」 颜氏:「用了。」 我深觉滑稽。 盐事乃是暴利,若是兄长察觉出所吃的盐不对,凭着盐业,天下究竟到了谁的手中还未可知。 一饮一啄,天命定之。 我钦点颜氏入工部,颜氏离开了后宫,临行前回首望我,道:「陛下,臣名颜雪儿。」 女官的队伍渐渐壮大,朝中的不平之声渐弱,我白龙鱼服深入民间,看到学堂中有了女孩读书,民间风气大改,颇觉欣慰。 粮食丰收,边关安定,百姓和乐,民间为我立了长生牌,无不称颂圣人降世。 第30章 入冬后,我的身体越发地差,面上不显,可内心却也有了猜测,便开始着手储君之事。 上书房中并不安分,孩子们拉帮结派,我没有子嗣,储君势必在他们中择出。 我去上书房,目睹了一场斗殴。 孟辞同三弟四弟的孩子打了起来。 他们之中有摩擦并不奇怪,废太子同他们的父亲势如水火,他们的父亲又死于废太子之手,他们自然同孟辞势如水火。 从前孟辞挨了打,总是不肯说,后来去学武,倒是没吃过亏,只是言语如刀,孟辞虽不在身体上受欺负,可精神却很受打击。 几个孩子被押着跪在我的面前,我问:「为何斗殴?」 已故三弟被封为庆王,其世子跪在地上,道:「姑姑,孟辞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 我道:「孟辞,你怎么看?」 孟辞倔强咬着牙,一言不发。 我道:「藏书阁和弘文馆给你们三日,自己去查,三日后告诉我答案。」 几个孩子被带了下去。 三日后,孟辞脊背挺直,对我道:「陛下,昔年储君之争,阿父本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三叔和四叔妄图染指储位,构陷在先,阿父造反在后。阿父诚然狼子野心,囚禁皇陵乃是大父开恩,可三叔四叔并不无辜。若是他们构陷成功,阿父和阿母会死,我也会死。因此,孟辞认为,阿父意图谋反,屠戮手足罪无可赦,可三叔四叔并不无辜。如今局面,无非是成王败寇,他们心有不甘。」 庆王世子大怒:「你胡说,明明是你父杀害我阿父罪无可赦,他屠戮手足,谋反逼宫,犯下滔天恶行,你身为人子,能留在宫中享用富贵已是陛下开恩,你怎可如此僭越?」 孟辞对我叩头,并不再说。 我解散了上书房,成年的孩子入朝给予官职,未成年的回家去读书。 深夜,我传召孟辞前来,她不过十一二岁,眉目坚毅,沉静冷肃。 我看了她许久,找不到她和兄长的相似之处。 随了母亲吗? 我问了她的学业功课,对她道:「明日搬到建章宫,跟着朕学习。」 孟辞道了声是。 孟辞是个好孩子,出身不算好,可她却能把握住每一个机会,勤恳学习,面对再多的责难也全部接下。 她长于文治,不善军事,但她有自知之明,一旦信任,便不会猜忌。 很难得。 渐渐地,她也可以独当一面,我带她深入民间,探查百姓疾苦;带她躬耕田亩,体验劳作艰辛。这个孩子露出了笑容,跟着我去抚幼坊,为孩子们制作饭食,浣洗衣物,打猎策马而行英姿飒爽。 告老的许信之被我拉了回来,给孟辞当了太傅。 梅执风娶妻生子,长子送进宫给孟辞当了伴读。 孟辞十五岁那日,我命冯清持诏,封了孟辞为储君。 她会是个好帝王。 我没有做完的事情,她可以做下去。 阿蛮也老了,胖了许多,整天笑呵呵的,在建章宫当管事宫女,小宫女们都捧着她敬着她,她整天威风凛凛,很有气势。她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来我身边,耽误了最好的年华,我曾说过给她嫁妆送她嫁出去,生个孩子,她嘟囔道:「奴不要。宫里有吃有喝地位也高,出嫁了还得伺候他们一大家子,世间男子多薄幸,奴就跟着女郎一辈子。」 我笑道:「好!」 孟辞跑进来,对我道:「姑姑,下雪了。」 高量衡端来一壶热好的酒,道:「陛下少用些。」 我喝了两杯,对孟辞道:「将来你若愿意成婚生子,便要将朝廷掌控好,莫让奸人乘虚而入。」 孟辞凛然受教。 我道:「你长于文治,却不能荒废武功,万不可重文轻武,断送基业。」 「将来你登基后,若是同你不睦的同窗为官,要么掌控住,要么断绝威胁,孟辞可以心软,帝王不可。」 「跟随朕的肱骨之臣不可轻慢,他们会一心一意辅佐你。若有大错,除非弑君谋反,不可害他们性命,削减官爵,也要保他们三代富贵。」 「你的大父为朕扫清了障碍,朕也为你扫清障碍,孟辞,不要辜负我们。」 孟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泪水涟涟地唤我姑姑。 我对她道:「下去吧,我累了。」 她仍在哭,却还是恭敬起身,对我叩头,随后离开。 我对她的背影道:「孟辞,不要让大梁江山断送在你手里啊!」 她哽咽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我躺到了榻上,闭上双眼。 我的感官绵延得很长,灵魂仿佛飘起,耳畔隐隐传来歌声。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阿父教导我练武,阿母为我补衣,大母将一块饴糖塞给我。 街边的小风车,我跑出门玩耍,和游侠儿打架,我看到了燕山关的月,柔然的沙,满地的骸骨,掺着沙砾的酒,灵州酷热,晒得阿蛮欲哭无泪,青溪拨弄琵琶浅浅地笑,孩童跑着笑着,地里的稻子长得很茂盛,学堂里有孩子在读书。 我看到了许多人,想起了许多事。 当真是老了。 我当过贵女,当过游侠儿,当过乞儿,当过公主,当过帝王。 我让贫苦的人吃得饱饭,让孩童读的上书,让饱经蹂躏的百姓挺直腰杆做人。 或许,此生足矣。 梁太熹十九年,帝崩殂,上谥曰文——《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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