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谁嘀咕了声,说“圣上都动弹不得了,还能商什么商!” 毛公公听见了,却也当做没听见。 李嵩走过去,低声询问:“父皇到底如何?只见尚书们?我和九弟实在很牵挂……” 毛公公恭谨行礼,道:“圣上的意思,您几位若到了、只管往里头进,也跟着一道听听。” 有这句话在,两人自不耽搁,大步进寝殿。 见状,生养了年幼皇子的嫔妃纷纷出言,想把自己儿子也往前头推,却都被毛公公拦了。 “都是圣上的儿子,凭什么……” 毛公公面无表情地道:“太子多年不在朝中行走,突然接手监国,身边需要能帮他的人手。圣上的意思,也就到十一殿下为止,往下的都过于年轻了,帮不上忙。” 他左一个“圣上的意思”,右一个“圣上的意思”,语速不快,但十分坚持。 这个当口上,这厢众人便是各有心思,也不愿意自家做那出头鸟。 况且,六殿下他们不是进去了吗? 若废太子与郡王当真使了手段,他们难道会看不出来? 到时候跳得最凶的,定然是能进寝殿面圣的。 这么一想,一众人倒也老实下来,各管各的,时不时瞥那寝殿一眼。 李嵩和李崭唤着“父皇”进到了里头。 龙床上,永庆帝一脸病态。 父子们一见面,他全力睁大了眼睛,瞳孔发着颤,看起来极其激动。 在永庆帝看来,这两个平日不起眼的儿子几乎算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三公听信海宏的胡言乱语,六部尚书也被诓得团团转,纷纷在他跟前表忠心、一定会辅佐好太子,让他安心休养。 养个屁! 谁要他们对李嵘这个逆子忠心! 永庆帝的情绪从激烈到麻木,眼下得了两根救命稻草,他恨不能用一双眼睛就把自己的一腔悲忿委屈都传达给这两个儿子。 李嵩他们已经从长公主那儿知晓了永庆帝身体的大致状况,可亲眼看了,还是揪心得很。 “突然就倒下了?”李嵩问海公公,“太医有说何时能动弹?何时能说话?” 永庆帝“啊啊”两声,欣喜李嵩的发难。 对。 质问他们! 责备他们每一个人! 朕是被他们害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份! 可是,没有人能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海公公还是先前那套说辞:“前些时日太医就说了肝阳上亢,一不小心就会这样,让千万注意…… 圣上今儿说想见太子,小的如今猜测,恐怕是圣上清楚自己身体,知道随时可能倒下,那就解不了父子心结、也安排不了大小事情,所以才急急召见。 没想到还是迟了些,太子到了后,圣上只来得及与他说巫蛊案错怪了他,又说自己身体不好、要太子多分担一些,还没往细的说,就突然倒下去了。 所以才会手忙脚乱地召太医、召三公、尚书大人们。” 永庆帝只恨不能劈了海宏。 海宏这个大内侍都这么说了,谁还会质疑? 这混账东西跟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捅他一刀,真真可恶! 他“啊啊”叫着,努力表达着让李嵩他们一个字也不要信。 李嵩其实将信将疑。 他能见着父皇的面,要么是大哥和临毓清清白白、根本不心虚,要么是父皇根本不可能给他们造成麻烦了,阴谋成阳谋,让人挑不出错。 前者,李嵩不可能指白为黑;后者,父皇都这样了,他李嵩能力挽狂澜? 他没有那个实力,也没有那个心力。 既如此,何必自找麻烦。 说话回来,从临毓摆出来的证据看,大哥十年幽禁,本就是被五哥他们害的。 李嵩选择了沉默。 李崭却是主动去询问永庆帝:“父皇,是这么一回事吧?” 永庆帝:“啊——” “您别激动,”李崭的大嗓门在永庆帝耳朵边炸开,“您放心,大哥监国,我和六哥虽说能力有限,但能为他分忧的地方一定积极主动负责任。 是是是,大哥这些年不容易,我们不会给他添乱的。 您就好好养着,没有什么比您养病重要。 您只管放宽心。 朝中有这么多老大人,都是得力能干的。 大哥怎么说也是当过那么些年太子的,他只是生疏了,并不是完全不会的新手。 让他回忆回忆、习惯习惯,定是手拿把掐。 我们兄弟齐心协力,这个难关也就过去了。 您这就对了,别激动,缓缓气。” 永庆帝:…… 他起先的确激动万分,尤其是李崭那大嗓门就凑在耳朵边,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在他脑海里翻滚,气得永庆帝眼冒金星。 他骂了反驳了,但没用,到最后心力交瘁,只能喘气作罢。 也就顾不上李崭这蠢货的曲解了。 李崭与永庆帝说完,转身看向李嵘。 兄弟十年未见,李崭回想了一番,只觉得李嵘消瘦许多。 “大哥,”他唤了声,“我刚看我母妃精神不好,先出去安慰安慰她,之后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做的,你只管开口。” 李嵘颔首。 李嵩没有一道出去,背手站在一旁。 永庆帝对这两个没用的儿子失望至极,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他最绝望的时候。 等公事商议完了,官员退出去,他的妃嫔、小儿子们纷纷挤到了床前。 见他不会动、也不会说,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带的头,“嗷”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一人哭,人人哭,仿佛谁哭得不伤心,就是不真诚、不悲痛了一样。 哭得永庆帝脑袋嗡嗡作响。 “圣上您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您昨儿还好好的,是不是、是不是……” “您知不知道,听说您病了,臣妾心如刀割啊!” “让臣妾伺疾吧,您身边离不得人。” “臣妾来,由臣妾来!” 此起彼落,你争我抢。 永庆帝听着,不觉心暖,只余心烦。 哭哭哭,他又没有死,哭什么丧! 海公公也听得头大,看到永庆帝眼中露出的不耐与烦躁,海公公总算顺了一回他的心意,将他的意思明确表达了出来。 “圣上需要静养。” “娘娘们都先回去吧,莫要挤在这儿,耽误圣上养病。” “哭哭哭!圣上还没有驾崩,娘娘们哭的什么丧!” “也不怕晦气!” “来人来人,请娘娘们各自回宫去!” 海公公尖声尖气,喊得一众人或惊恐、或愤怒,他也不多掰扯,亦不退让。 事到如今,能处置他的只有太子。 而太子,眼下还需要他。 永庆帝熬过了这一场,之后几日,依旧不得太平。 或是出于谨慎,或是要彰显孝顺,只要李嵘空闲着,便在永庆帝跟前伺疾。 甚至,他连问政,也多选在永庆帝这儿。 于是,永庆帝亲耳听到李嵘对巫蛊案的处置,也听到了他的“罪己诏”。 沈临毓捧着起草的诏书,一字一字念给他听。 “朕一意孤行。” “朕听信谗言。” “朕害了忠良无数。” “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 每一句,都不是他会说的,每一句,又都以他的名义写下,准备着传达天下。 见永庆帝眼神带火,沈临毓嗤笑了声。 “您不满意?”他问,“别说您不满意,我也不满意。” “您根本没有后悔、也不会反思,您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有罪有错。” “结果,我们却让您成为了一个知错认错、善莫大焉的皇帝,这是给您脸上贴金了。” 永庆帝狠狠瞪着他。 沈临毓把诏书放下,又道:“罪己,对您来说是洗脱罪名,您哪里是听信谗言?您明明心里比谁都清楚。” “真要论起黑白罪证来,您是借刀杀人、杀子。” “您明知是冤案、还故意为之,您才是最可恨的真凶。” “让真凶成为了有眼无珠的蠢货,确实是便宜您了。” “真凶,就该砍了,拿命谢罪。” “但看您这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沈临毓凑过去,道,“比起直接杀了您,现在这样曲解您、让所有人误会您、而您又解释不了、只能做个哑巴,更让您难以接受吧?” “做了三十几年皇帝的人,突然成了傀儡一般,确实难受。” “朝堂没了您照样转,文武大臣们尊敬、支持皇太子,亲眼看着您最忌讳的场面成了真,您心情如何?” 永庆帝:…… 他的心情,糟糕透顶。 他亦确认了,他的这两个儿子,是真的想要气死他! 这份罪己诏,传出了千步廊,传遍了京城,很快要往其他州府送去,而对于巫蛊案的决断,也陆陆续续下发。 官复原职的沈临毓进了镇抚司,先去见了李崇。 “太子殿下远离朝堂十年,对如今状况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好在江山稳固,又有老臣辅佐,他只要花费些时日,就能撑得起来。” “从这一点上来看,圣上的想法没有错。” “五殿下你当日的猜测也没有错。” 这几句话,不是赞扬,而是讽刺。 讽刺李崇的少,讽刺永庆帝的多。 李崇听完,嗤笑一声:“你在我面前说得再冠冕堂皇,不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哪一步?”沈临毓反问。 “没有弑君就不算‘大不敬’?你还说你不是那种人?”李崇哈了声,问,“逼宫夺权,又好到哪里去了?你那夜说了什么,要我复述给你听吗?” 沈临毓面不改色。 “圣上龙体欠安,难道不是被你们气的?” “逼宫?夺权?是圣上养病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何能算到我与大哥头上?” “你们当初以巫蛊陷害大哥,现在又要再给他罗织新罪名了?” “真是欲加之罪!” “你的死期就在眼前了,不久之后,文寿伯府也该没了,当然,你也顾不上他们。” “是了,梁嫔娘娘悬梁了,好在发现得及时,被救了下来,太医说,她一心寻死,恐也活不了太久。” 李崇脸色难看至极。 沈临毓离开时,李崇在他背后破口大骂。 骂的是“谎话连篇”。 他没有关心梁嫔,只揪着沈临毓的“言行不一”不放。 穆呈卿就在牢房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冲沈临毓道:“他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岂止走了五十步?”沈临毓顿了顿,又道,“说穿了,也不过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谎话连篇?谁会跟他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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