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不饮茶,不吃果物。 听到“齐夫人”一词,陆讳恍然,“齐葛氏?” 唐璎颔首,“不仅如此,‘老师’过府那日,齐夫人虽未看清其样貌,却远远瞧见过他的身影……” 齐夫人告诉她,“老师”身上别着一把剑,花纹十分挺特别,当她问及那位‘老师’的登门时日时,齐夫人又说,是广安四年六月廿左右。” 唐璎顿了顿,续道:“广安四年六月廿,恰是簪花宴那日。若我所猜不错,那把“花纹特别”的剑,应是镔铁剑,乃陛下答谢群臣时赐与四儒的。” 四儒中,刘泽骞早逝,受剑的人便只剩下陆讳、朱明镜和钟谧三人,唐璎便是由此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他们身上的。 陆讳了然,“原来如此。”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眸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惮意也愈发深刻。 许是他眸中迸发出来的攻击性太过强烈,黎靖北深感不适,旋即广袖一翻,将唐璎拉到了自己身后。 暮色下,两个男人互相对望着,一个残暴如鹰,一个狡诈如狐。 耳边兵戈之声渐止,有细微的笑意自鹰的眼角流出,狐却并未受其扰,只沉静地盯着鹰,眸光有如利刃,似要将他的心脏刺穿—— “为祸乱民心,你先是放出朕与北梁勾结的谣言,后又令那姓刘的老者带人去黄梅山敲锣造势,意图击溃朕的心防,让朕自乱阵脚。你以为朕会为你所激,为求自证而远征北梁,便买通车夫,令埋伏在山道口的林岁将朕截杀,最后趁乱扶植朕的皇叔上位。” “计划是好的,只可惜……”狐狸笑了笑,红痣张扬,魅惑万千,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算错了。” 听帝王提起黎珀,陆讳冷哼一声,眸中的不屑再也掩饰不住,“虽有孔明在侧,只可惜,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竟敢自比诸葛? 黎靖北觉得有些好笑,为这位名儒的狂妄。 “你可知?朕的皇叔自始至终就没生过叛心?” 他望着面前的老者,忽而唇角勾起,眸中狡意乍现—— “舒太妃在你手上,皇叔这些年不得已才会假意听令于你,可你没想到的是,早在锦州之时,真正的舒太妃便被朕的人掉了包。” 朝中暗流涌动,幕后之人既欲以黎珀为主,其母必是关键,是以他和阿璎那日在梅幽堂见过太妃后就令人将她转去了别处。 换言之,陆子旭救的,也并非舒太妃本人。 “什么?!” 听到此处,陆讳眸光一顿,面部肌肉出现了难得的紧绷。 “那子旭……难道……” 黎靖北懒得搭理他,眸中笑意不减,似妖花般摄人心魄。 “周皓卿太蠢,满门心思只想做宰相,自以为在锦州境内制造刺杀便能让朕对舒太妃起疑,殊不知太妃娘娘本就无心皇位,为避祸,不惜大费周折自毁名声——顶着“招男妓”的罪名被父皇赶出建安,这才让皇叔远离皇权斗争,现如今好容易太平一些,她又怎会再起心思?” 舒太妃虽是通达之人,却于时局并无助益,真正起作用的,反是被陆讳视为“阿斗”的黎珀。 镔铁并非千秋阁最初使用的武器,而黎珀派去莳秋楼“刺杀”皇帝的小厮——所携短匕却是镔铁所制,便是在提醒黎靖北——千秋阁已经易主了。 “齐向安年寿已高,且地位尊崇,能被其称为‘老师’的人,朕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世的三儒了。” 簪花宴上的赐剑之举,一为试探,二为警告。 彼时黎靖北尚不确定“老师”的身份,遂先赠镔铁剑,后又借用荀子之言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也是想给那人最后的机会。 “只可惜……你到底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 听到此处,陆讳颔首,眸中却并无悔意,只向一旁的绯袍女子投去了然的目光。 “再之后,你便通过齐葛氏的说辞进一步确定了‘老师’的人选,对么?” 唐璎并未接话,只一双清亮的鹿眸沉静地盯着他。 无声便是默认。 暮色四合,山间苍茫茫一片,日头西坠之时,明暗交接,光影乱舞。 苍劲的翠竹下,一男一女携手而立,一个白衣翩翩,一个绯袍烈烈,庄严而冷凝,华光的氤氲下,他们如天神般慈悲,又似索命的魑魅般摄人心魄。 顷刻,山下的梆子声响起。 宵禁已至,城门封闭。 此时此刻,陆讳也清楚——陆子旭不会来了。 不知为何,心下反而松快了许多。 他索性弃了甲,席地而坐,望着天际的薄暮,仰面笑叹出声——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 此乃庄周之言,亦是他的人生格言。 少时唯法是从,老了独尊道术。 他并非不通悲喜之人,只是对于生与死的态度,早已有了道家的超然。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筹谋半生,最后竟会败在自己儿子手里。 也罢。 李胜屿、朱青陌、罗汇、陈觅、傅君、林岁、林建、周皓卿、齐向安那些人,或忠于他,或有求于他,可于他而言,皆为棋子罢了。 真心无价,却也无用。 他向来只图利,不图人,只因他深知,似他这样儿的人,一旦失利,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只相信人性——卑劣的人性、易被掌控的人性。 只是…… 望着眼前的男人,他仍不免心生怅惘。 夜幕下,天子身披月色而立,眸光坚毅,气度沉凝,透着无惧的色彩。 他周身的光辉,足以令漫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此乃真正的帝王之相。 “陛下,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可你……”陆讳笑了笑,掩饰住了眉眼间的不甘,“偏偏选了刘泽骞。” 他终是说出了内心的感概。但也仅仅只是感慨,并非求和。 自黎靖北拜入刘门起,他们便是宿敌。 陆讳陷害过他,却也欣赏他。 他看着他一次次化险为夷,逆风翻盘,心中既期待他越走越远,又希望他万劫不复。 于他而言,两者并不矛盾。 听得陆讳的那句“你若是我的学生该多好”,一旁的唐璎亦生感慨。 她记得钟谧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夫虽为陛下搭上了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为景仰的人……仍是他老师……” 她无法理解 ,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 “师与生的这层关系,当真就如此重要?” “——那是自然!!” 陆讳冷笑一声,望着幽远的星空傲然道:“老夫少时起便是太祖皇帝的谋臣、咸南的开国元勋,是除莫同外,太祖皇帝最信任的人。就连太祖皇帝的子嗣——先帝黎颂、宣平亲王黎承、福安郡王黎珀皆受老夫教养长大!” 月光下,他毫无顾忌地念着这些贵人的名字,追忆着往昔的风光,眸中的亮色竟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 “先帝登基后,尊我为太师,奠我四儒之位,给予我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我在位的那些年,一不求财,二不图名,一路呕心沥血、尽心辅佐,唯一所求,不过再做一回帝师……” 说到此处,陆讳的眸中闪过一抹恨意。 “先帝对靖王的偏宠可谓人尽皆知,我一早便清楚,黎今安才是他意属的储君人选。靖王开蒙之时,我原以为他会将他儿子过到我门下,由我教导,只可惜……先帝似乎更欣赏崇尚法家之术的朱明镜……” 是黎颂不仁在先,那就不能怪他不义了。 他既做不了靖王的老师,那靖王也别想称帝,毕竟—— “这天下,只能是我陆氏门生的天下!我……” “——放肆” 黎靖北扬眉打断他的话,怒斥道:“首先,咸南姓黎不姓陆!!再者——” 他睥睨着地上的老者,眸光阴冷,立在浩瀚的苍穹之下,权威尽显。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见天子动怒,张己和康娄二人立刻围了上来,三两下将陆讳制服在地。 陆讳那头还有两个护卫尤自不甘,想要上来救人,却被他给劝了回去—— “罢了,你们降了罢。” 至此,大局已定。 唐璎仍有一事不解,“据我所查,郡王殿下似乎只在每年立春,即文华殿开讲时上过几堂课,彼时你为太师,虽任授课之职,与他的交集却不算多。既如此,他如何就成了你的学生?” “如何不算?” 陆讳睨了她一眼,立刻反唇相讥,“老夫只教过你一年,关键时刻,不也想着留你一命么?” 说起这个,唐璎忽觉内心绞痛。 陆讳说的没错,他对她这个“内门学生”还是不错的,不仅尽心教导,还赠书赠言、冒雨送行…… 她对他的情感虽不及对宋怀州的那般深刻,进学时的那些谆谆教诲却依旧是入了心的。 至于关键时刻留她一命…… 她去往兴中的前一夜,陆讳过来送行。与上回被贬青州府一样,他照例送了几本书,留下了几句叮嘱。 临了,他又说陆子旭状态不大好,让她回京后搬去大理寺陪他住一段日子。 彼时仇锦过世没多久,陆子旭感到伤心也在情理之中,她没多想便答应了。 可如今想来,陪伴何须搬过去住,探望才是正常的啊? 而陆讳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对即将到来的宫变早有预料,担心她进宫黏着黎靖北,受周皓卿一行人的牵连。 简言之,此举是为了帮她避祸。 唐璎心里清楚,自始至终,陆讳所有针对天子的指控、栽赃、陷害,皆从未作用到她身上。 身为前太子妃,她的身份本就敏感,加之姊妹杀人逃逸,父亲贪污下狱等事状,陆讳若想从她身上下手,于天子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可是他没有。 不仅如此,他甚至从未想过拿女子为官一事做文章。 在自己的利益被牵动之前,陆讳始终是护着她的。 然而…… 唐璎微微抬眸,扫了眼沿路的骑兵,以及地上的利箭,眸光骤然暗了下去。 就在方才,黎靖北若不来,他还是想杀了她的。 细想来,陆公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却无一顺遂。 长子陆嘉明客死他乡;次子陆子旭因仇锦的死,常年郁郁寡欢;幼子陆与沉在北梁虽已位极人臣,却也曾九死一生,落下病根;独女陆容时就更不用说了,不仅在宫内蹉跎了大半生,还毁了容貌。 于陆讳而言,这些血脉至亲,无一不是成就他野心的利刃,她又怎会是那个例外? 陆容时被他设计嫁去东宫时尚未得他一句嘘寒问暖,齐向安死后反倒有一壶浊酒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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