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声抚慰没有主心骨的女人,“甘州世道不好,民不聊生,官府自顾不暇,刑案堆积如山,不会专门抽出官兵深究这桩案子的。” “可他是逃出来的乡兵,本来就有官兵在通缉他,要抓他回去。”女人仍不放心,终于咬牙想着,死都死了,不如焚尸灭迹。她忙不迭地起身寻找火石。可待她正要返回山坡时,却见一只两米长的硕大金雕盘旋在高空,眨眼之间就朝着尸体飞扑过去,将一整坨肥肉不费吹灰之力衔起叼走。 黛云软从未见过体型如此庞大的猛禽,吓得连连后退,却不忘以娇小的身躯护住虚弱倚坐在门框前的裴赴远。直到金雕消失在了山对面的密林之间,她才狂舒一口气,然后猛然脸红,松开了隔着三两层布料紧紧靠在一起的身体。 “我从没见那么这样的庞然大物。刚才那只是雕吧?”黛云软不确定地问,也有想要缓解尴尬的意思。 裴远山配合地说,“应该是吧。”总不能告诉她这是他手下专人饲养的吧。他又道,“我们运气真好,命不该绝。” 她虽对这类食人的巨型雕鸷感到害怕,担心以后自己也会成为盘中餐被掳走,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今天这有如天助的一幕降临了。一下子杀人又放火,她心里的城防还没那么坚固。 一场秋雨一场寒。 黛云软去院前择菜前,搬出了一沓书籍,“我从房里挑了几本兴许合你胃口的书,你若无聊,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男人做出勉强能下地的样子,拄着拐杖坐到了桌上,接过女人递来的书,当即低头翻阅,“娘子有心了。这几本书既有孔孟之道,又有庄周名篇,墨家著作。够看个七天七夜了。” 其实房内还有许多记录奇闻异志和谈情说爱的传奇话本。不过黛云软觉得裴远山是正经君子,想来会不屑一顾的。裴远山最终选了《墨子》,对她道,“虽然当今天下对儒家推崇备至,但诸子百家也各有所长。墨家的一些主张我虽不完全认可,但不信天命,尚同尚贤,察其志功,我倒是深以为然的。”裴远山说这话的时候也没太指望她会懂。却不想妇人若有所思了起来,似是听进去了。“娘子,怎么了?” 黛云软回过神,苦笑说,“其实裴君眼前的我,就好像就是那个深受儒家天命论影响的人。畏天知命,得过且过。你知道吗,当我听你说病愈要去江南跟帝京,仅仅只因‘心之所向’四字,心中其实艳羡无比。” 裴远山闻言动容,竟头一次生了一丝逾矩的想法。他觉得留这样蕙心纨质、姿容倾城的女人在默默无名的空山野岭为一介粗人独守空房是暴殄天物。他强行按捺住这个突然冒出的冲动念头,故作自然的转移话题,问她是谁教她识字读书的?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一直恪守君子之礼的裴远山早已赢得了黛云软的信任。于是她也不再撒谎遮掩,承认说她的学问大多是爹娘所授,而且从她四岁起家中就给她请了教书夫子。因某些缘由家道中落,才随母亲辗转流离到了这人烟稀少之境。而她这段时日对他照拂有加,也是因为觉得他跟自己遭遇相似,感到同病相怜。 她的身世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就说她吐气如兰,斯文娴雅,不是一般村妇。果然跟自己预想的差不多。不仅如此,老练洞察、心细如发的裴远山还发现,她在院外浣衣的时候分明用江南话细声轻哼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像是《西洲曲》?他对这些歌谣不太感兴趣,但常行在水乡间,难免会听女人跟小孩吟唱。加之,她跟自己对话时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南方的向往。他当即猜测,放着富饶宜居的江南不住,而转徙到西北野地定居,不是躲避江湖仇家追杀,就是被朝廷判了重罪的人家。他很想知道关于她的全部,但敞开心扉需要时日。女人已经悄悄对他懈开了保护自己的外壳,他有的是耐心,温水煮青蛙。 夜里,黛云软在院子里举头望月,裴远山一瘸一拐地来到她身侧,教她辨别星星。他说,北边儿连贯在一起,形如汤勺的,是北斗七星;运行轨迹时逆时顺,总是捉摸不定的那颗是荧惑;偏南边儿那颗是织女星,与它呈梭子状遥相对望的是牛郎星... 看着遥遥相对的星辰,黛云软内心忽然不受控地把自己跟身边的男人比做成了它们。她忙摇头,不准自己胡思乱想。她知道不该把裴远山跟自己当作牛郎织女,于情于理都不合。再者说,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尚有假期相会,而他只是短暂停留,病愈后离开,便与她再没有瓜葛。
第4章 她望向男人侧脸,忽然问他,“裴君,你知道浊水清尘的意思吗?” “当然。浊水清尘出自曹植的《七哀诗》,讲的是...”后知后觉的男人倏地顿住,不愿把话继续讲下去。这个成语说的是相隔甚远的两个人,再无会面的希望。仿佛带着不吉利的预示。 他也看向女人。只见月光下的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虽然神色间笼着一股淡淡的伤感,但反而胜过月色万千。 女人故作坚强地祝福道,“入冬前裴君大概痊愈得差不多了。此去经年,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男人沉默着,不知心底在想什么,复杂的神色里实在看不出悲喜。 翌日清晨,黛云软端来用开水烧煮后晾干的洁净纱布,照旧替裴远山清创换药。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男人挽起裤管,露出大腿,她还是会有些难为情。 男人略带玩味地欣赏着黛云软故作自然无畏的样子。她低垂着头换纱布,动作细致而温柔。 “这种事情以后我自己来吧。”他难得好心道。 女人错愕地抬眸,对上了男人柔和眷注着自己的脸。见他如此体贴谦仁,黛云软心头异样,只得转过头隐藏心事。 深秋苍茫,干爽的山风在红叶间猎猎作响。绵延大山之中有哀雁孤鸣。从山崖下俯瞰人烟稀少的点点村落,只剩袅袅几缕炊烟。男人在空旷的崖边教女人摆正姿势,搭箭扣弦。 他极有耐心地指导,“左手握弓,右手扶箭。记住要尽量平视前方,用力朝后把弦拉满,再松手释放,这样箭射出的距离也会更远。” 女人脑子是听懂了,但之前毕竟没正式学过,手部动作多少有些生硬。 见她总是细节有误,不得要领。裴远山上前,靠近一步说“冒犯了。”然后将自己的大掌搭在女人的小手上,手把手教她。他替黛云软将拇指勾弦,然后摁着她的食指和中指,示意其压住拇指加强力道。 感受男人与自己贴得那么近,掌心还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女人面颊微烫。但反观男人神色磊落方正,一脸认真专注。如此谦谦君子,让她忽然有些自愧地低头。 专心教学的男人没有意识到女人已经小鹿乱撞。只管调动臂膀的力气主导着女人的手拉弓引箭。随着箭羽快准狠地插入树桩,分心的女人发现,男人不但箭术了得,其实体格力量也是极好的。他身形修长,健美硬朗。如今伤势渐好,病态渐弱,不自觉带着一股英姿勃发的气势。不像是个庸碌小兵,也不像是个落魄书生,倒像是个少年将军,世家贵子。 十月间橘子熟了,灯笼般黄澄澄的挂满枝头。黛云软摘下一个来尝,虽然不比南方汁水饱满,口感香甜,但推到村口或者商道上便宜卖了,多少还是能赚点的。裴远山身体好转后,总会替她分担农活。这不,今天某人就甘当农夫,已经屈尊降贵在橘园里采摘鲜果了。 头顶的天空传来一声长啸,他的信鹰从远方滑翔而来。裴远山拆开捆在海东青爪子上的信,是父亲催他回扬州了。摸着一旁女人用稚拙的手艺为自己打造的拐杖,他忽地眷恋不舍。 他扮作无事发生一样回到茅草屋,黛云软恰好背着一筐红薯从山下归来。她今儿在村里贩卖橘子,又听说那泼皮李二的家人见他失踪许久,正欲寻找却在田埂间发现一只金雕啃食其尸骨。把头颅都吃光了,场面颇为恐怖。村里人只当他倒霉,躲得过兵役,却躲不过百年罕见的食人猛禽。 裴远山见女人肩背上负重累累,忙三步并两步,强行解下她的背篓,接过重物。其实黛云软确实酸累不已,肩都勒红了。往日里半刻钟的路硬是走走歇歇成了小半个时辰。这一筐的红薯是黄阿春的叔叔婶婶送的。本来二婶还担心她力气小,欲要替她背半框,她顾忌着家里收留了个陌生男人养伤,怕招惹闲言蜚语,便硬生生自个儿扛了上来。 虽然现下是萧索的深秋时节,但背了那么重的东西,女人早已香汗浃背,身子黏腻不爽。黛云软在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想要擦拭身体。她有些忸怩赧然地抬头环顾,才发现男人早已自觉退避去了屋外的山坡处,正面向青山,凭高临风。 他总是这样,心细如发,注意分寸,从不越礼。很会体察和照顾她的难处,充满了读书人的教养,世家子弟的涵养,翩翩君子的修养。 黛云软全然信赖他。原是想简单擦拭一下身子,现在索性放下心来沐浴一场。洗漱完后,她一边用帕子给秀发吸水,一边走进了自己那简陋的小书房。这时才发现桌案上赫然摆着一张还未风干的侍女图。画中女子娇柔清秀,无论身量还是面庞,都与黛云软的形象无异。 她自然知道他这画中人是自己,心中不禁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 黛云软出去寻他,有意提到那幅画儿的事儿。裴远山只说自己是许久未碰纸砚笔墨,有些手痒难耐,还请不要责怪他未经同意擅自提笔。女人自然没有责难的意思,本也只是心中窃喜,头一次被人描摹入画。 其实裴远山早在借笔回信的时候就发现她那间屋内还挂着一把琵琶,当时心中便有了某个猜测。此刻终于问道,“娘子可会弹《聊赠一枝春》?” 黛云软诧异地点头,“会是会,只是弹得不入流。你怎地问我这个?” 果然是她。一个月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山下茅店歇脚时,那首前一刻勾起他思乡之情,下一刻在血雨腥风中高潮迭起的琵琶音果然是她所弹奏。 “没什么,只是遇到你的前一夜在山脚下听过。”他淡淡地笑着,内心却为这早有相交预兆的缘分而荡起波澜。“分明弹得很好...” 往后的一段日子,他教她临摹颜柳书法,她教他画夏蝉薄翼的技巧。他给她讲游历名山大川时目之所及的风景,她给他弹奏逐渐失传的南朝遗曲。似无话不谈的知音,又俨然一对隐于幽野的夫妻。但却始终克己复礼,相待如宾,守着一层厚厚的窗户纸。
第5章 海东青传来了第二封家书。不过这次飞来的却是帝京府上那只纯黑的极品。周边藩国以能进贡海东青给大曜朝为荣,一些死囚更是将此物视作免死金牌。听说前朝就有犯人猎得海东青进献给天子而免遭一死。足见其珍稀。何况是裴远山眼前这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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