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瑄帝指尖一顿,朱砂笔在奏折上洇开血般的红,“十二年……朕竟亲手将这条毒蛇养了十二年。” 陆乘渊凝眸,“此人行事极为谨慎。所有密令皆由死士口传,连与凌衡会面都隔着屏风。” “好一招借刀杀人。”景瑄帝冷笑,“十年前用凌衡的贪心,十年后借你的仇恨。若非他亲眼见你剑贯南星心口,这老狐狸岂会亮出禁军这张底牌?未晚,你步棋中棋当真下得漂亮。” 陆乘渊道:“魏明德老谋深算,疑心极重。突然与陛下反目,表面虽合他心意,但倘若过于顺利,却反倒会惹这老狐狸猜疑。而陛下赐婚南星,臣在蓬莱阁毒发,以及罪思堂弑君,桩桩件件都是按他的棋路走。因此,唯独要有一着棋,要出乎他意料,狠到让他确信臣已恨毒了陛下。” 景瑄帝一笑,起身走出御案,“所以,那日你与南星才在罪思堂内合演了这么一出戏?”他走到陆乘渊身侧,轻拍他肩头,“你们啊……连朕都骗过了。” “其实是南星提醒了臣。”陆乘渊喉结上下动了动,“那日魏知砚突然现身,将臣赠予南星的白玉簪掷于地上,要挟臣之余,无意透露……南星用此簪自戕。” 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染上一丝哑然,“但臣知道,她绝不会自戕。” “魏知砚了解她的性子,算准了她会逃婚,所以在大婚那日安排了假新娘替她出阁。没想到你更了解南星,早就做好了准备。”景瑄帝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可曾想过,倘若南星未曾服下你给的龟息丹,岂非真的要伤了她?” “她会的。”陆乘渊声音沉静如铁。 他永远记得薛南星踏入大殿时的那一瞥,只那一眼,他便确定,她一定会的。 只是千算万算,终是没算到魏知砚的毒,会与龟息丹相冲。 陆乘渊眸色一瞬便暗了下去。 那一瞬黯然之色被景瑄帝尽收眼底,“魏知砚还不肯招供?” 陆乘渊摇头,“始终撬不开他的嘴。” 景瑄帝沉吟片刻,“前些时日南星的确受了不少苦,要好生调养。待元气恢复,或许就能醒来。”话至此处忽转,“至于那人……皇后以命相求,朕既已应允,你且留他一命。” 陆乘渊垂首敛目,“臣明白,他死不了。” 景瑄帝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片刻后道:“南星既已由程忠接回故宅调养,你便替朕走一趟祈南罢。” “祈南?” “镇北侯所言不差,当朝能平定宁南乱局者,唯你一人。”他回过身,意味深长地看向陆乘渊,“怎么,舍不得走?” 祈南。 那是南星离京后的第一个落脚处,是她记忆重新开始的地方,碧海连天处印着她踮脚摘云的侧影。 或许去看看她常说的那片海,那触手可及的云,以及那朵让他二人重新相遇的海边花也好。 陆乘渊闭了闭眼,再抬首时已敛尽波澜,“臣……谨遵圣命。” 景瑄帝轻叹一声,“与其留你在京中终日郁郁,倒不如暂且移心他处。待归来之时,或许南星已然转醒。届时你二人的婚事,朕自会做主。” 陆乘渊唇角牵起一抹寂寥的弧度,不再多言。 ***** 时值八月末,府邸的桂树已缀满碎金,甜香浸透了整个院落。 陆乘渊负手立在廊下,看仆从们往来穿梭,明日便要启程南下。 崔海正叉着腰在后院吆喝,“冬日的狐裘大氅都装好了没有?那件玄色貂绒的必须带上!” 小厮抱着衣裳嘟囔,“崔公公,小的听说祈南四季如春,冬天连霜都不见……” “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崔海一拂尘敲在他脑门上,“王爷此去若是速战速决,班师回朝时正赶上腊月飞雪,难不成让主子冻着?”忽又想起什么,急急转向正在擦拭佩剑的高泽,“对了,那匣安神的沉水香务必收在贴身行囊里。” 高泽颔首,“已备下了。” 崔海凑近两步,压低声音,“王爷虽说蛊毒已清,可夜里惊醒的毛病……”话到此处突然噤声,望着廊下那道孤影叹了口气,“你多留心。” 高泽握紧剑柄,郑重点头。 崔海的目光又移向陆乘渊,犹豫片刻,终是上前低声道:“王爷,东西已经送去城南程宅了。”他踌躇着望向渐暗的天色,又试探道:“明日辰时便要启程,可要……再去一趟?” 陆乘渊眸色微动,却只淡淡道:“不必了。” 崔海望了眼天色,还欲再说什么,却见那人神色寂然,默不作声往南院去,又悻悻退了回来。 ——沉香园就在南院最深处。 暮色四合,陆乘渊静立垂花门外。匾额上“沉香园”三字被晚霞浸染,他眸中雾气渐浓,似要将那字迹一寸寸洇透。 园中暗香浮动,是那年他与南星亲手栽下的桂树,又开了一季。 他下意识抬脚,可悬在半空,忽又收住。或许只要不踏出这一步,那些细碎的金桂便不曾开过,他就还有时间等南星回来。 秋风乍起,万千桂子离枝。香气凝作游丝,掠过他月白衣袂,向着南方迢迢而去。 晨光微熹,花香伴着虫鸣如流水般一潮潮地涌进窗来,轻轻覆在沉睡之人的眉梢眼角。 薛南星从漫长的梦境中挣脱,缓缓睁开眼。 喉间渴得发紧,她想要起身饮水,却发觉四肢绵软似云,指尖不慎扫过床边的青瓷盏。 “砰——” 碎瓷声未歇,程忠已推门而入,手中的药碗险些脱手,向来沉稳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南星!你醒了?” “慢些起身……” “可是要喝水?来——” 他一股脑地絮叨着,一回头,正撞见小姑娘倚在锦绣堆里冲他笑,苍白的唇角弯成月牙。 “都这般虚弱了,还笑得出来?”程忠皱眉,语气里却掩不住心疼。 “总比长睡不醒要好,不是吗?”薛南星声音虽轻,还有些哑,眼中却闪着久违的灵动。 程忠无奈摇头,将温水递到她唇边,“先喝口水润润。” 薛南星借力撑起身子,温水入喉,干涩的喉咙总算舒展开来。 她环顾四周,熟悉的陈设中透着几分陌生,“这里是......?” “城南暗宅。”程忠接过茶盏,搁在一旁,“你当初回京时曾来过一趟,可还记得?” 薛南星眸光微动,记忆渐渐回笼——那日过后,这里也算安全了,既是外祖父置办下的宅子,她理应回来。 她转眸看向程忠,又问,“我……睡了很久吗?” “嗯。”程忠声音沉了沉,“整整半月有余了。” 半月光阴,连中秋都过了。 薛南星目光飘向窗棂,一簇金桂正沐在晨光里,细碎的花瓣像是揉碎的金箔。 “可不是。”程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不是,桂花都开了……” “桂花……”薛南星微微蹙眉,上次来时分明不曾见过此处有桂花。 程忠似看出她心中所惑,温声笑道:“王爷命人送来的,说是或许对你的病情有用,没想到,你闻了这桂花香还真醒了。” 风过处,几粒桂花扑簌簌落在窗沿。 梦中那些声音似又响在耳畔: “南星……” “你不是说待沉香园的桂花开了便会回来么?” “你知道吗?今年的花开得格外早些……” “……我等你。” 薛南星心尖蓦地一颤,这才惊觉梦中那些零碎片段,竟都是他的声音。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这次……我不能再失信了。”薛南星垂眸喃喃,说着就要起身下榻,却不想双腿虚软得厉害,眼见着要向前栽去。 程忠一把扶起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昭王府,我要去找他。”她便是一刻也等不急了,可转眸却见程忠神色微变。 薛南星察觉到异样,手指骤然收紧,“乘渊他怎么了?” 程忠怕她想歪了,急忙道:“他很好,蛊毒也解了。只是陛下派他南下平乱,今日启程。” …… 京郊官道上,出征祈南的大军旌旗猎猎,铁甲寒光连成一片。 陆乘渊端坐马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兵书页角。行军一日,竟还未至连州地界。他蹙眉掀开车帘,秋风微燥,裹着尘土扑面而来。 “还有多久到连州?” 高泽在车外拱手,“回王爷,约莫两个时辰可入连州。前方十里便是青崖驿,按例可在此扎营休整。” “传令全军加速,务必今夜抵达连州。”马车内声音沉冷,却掩不住一丝焦躁。 “遵命。” 车帘落下,陆乘渊重新拾起兵书,却见纸上字迹模糊成团。 恍惚间,那道单薄而倔强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当初宁川之行,他没来由地满腔怒意,故意撇下她提前出发。谁知她竟混在商队里追来,被马蹄踢伤也不吭声,翻山越岭摔得满身淤青,见到他时却还笑得明媚。 指节蓦地收紧,书页皱成一团。他至今记得为她上药时,纤细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当时她疼得发抖,却还笑着说“不碍事,能追上王爷就好。” 想着想着,他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只是眼底依旧凝着化不开的雾霭。 恰在此时,一阵尖锐的马嘶撕裂暮色。 “鬼、鬼呀——!”梁山的声音都变了调。 高泽厉声呵斥,“天还没黑透,哪来的什么鬼?你看清楚点!” 陆乘渊心头蓦地一跳,长指已先于思绪掀开车帘—— 斜阳日暮里,一个满身泥垢,鬓发飞散的“少年”,正隔着一天一地的霞色朝他看来。 乱发间枯草纠缠,粗布青衣早已看不出本色,可只是那一点浅淡的苍苍色却叫这萧条山野突然不同了。 她肩头染上了云端彤彩,仿佛要将这缤纷的霞光带下来,连通天地,披往山间。 一如当初那个翻山越岭追来的人儿。 风拂过,吹动陆乘渊眸里一点一滴的冷清,化成星。 “还好赶上了。”薛南星长舒一口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微喘着气抱怨,“那踏雪乌骓当真太烈,我实在降不住。” 她说着,忽然歪起头,拿下巴点了点他身后的马车,挑眉道:“夫君行个方便?” 晚霞映照在她颊边,忽生潋滟,明眸一展,眼底便是万千华光,朗朗曙天。 ***** 影卫司暗室。 “咔嗒”一声,铜锁应声而落。薛南星伸手去推,厚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洞开。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一股混杂着铁锈与霉味的腥气扑面而至,黏腻地缠上她的衣袍。 借着案头残烛幽幽,薛南星看清这方阴森天地。这间所谓暗室其实更像牢狱,狭长的甬道向深处延伸,两侧暗房森然排列,里头摆着各种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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