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窗外月上天中,窗内一灯如豆。 三人围桌而坐,彼此神情都不甚平静。楚瑶双目挂泪痕,望着对面那张许久未见,却曾经刻骨铭心的脸,颤巍巍问道:“段大哥,这究竟怎么回事?” 段琼看着她,末了,却是缓缓垂下眼皮,用沙哑的声音将过去一年多的经历说出来。 “当年大军得胜后,我率领着弟兄们拔营回朝。那几日,西蛮罕见地下了好几日暴雨,云梦一带的山路坍塌,我们唯有先停一夜,想着等隔日雨停了再走。” 这本该是段琼从军生涯中最为平常的一夜。可偏偏在这天夜里,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情。 第一件事,是刚入夜,军中将士们吃过晚饭后忽然出现不同程度的上吐下泄。 为防敌军下毒,军队中的伙头军都是严加筛选过,食材下锅前也有经过检查,这样大规模的病症确实很像是中了毒。 段琼急忙让军医查看,一查,才发现原来那日因为军粮不足,伙头兵就地取材,摘了山中一种名为迷香草的植物当青菜炒了。 这种迷香草无毒,但偏偏生食没有问题,一旦加热便会产生毒素,让人呕吐腹泄,浑身无力。 段琼那晚也吃了,先是吐了好几回,然后整个人头昏乏力。 第二件事就是三更时分,下属来报,有一群混杂着西蛮大楚两国的流民因暴雨困在山中,无处可躲雨。 段琼深知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两国交界处,这里的百姓,无论是大楚还是西蛮,都深受战乱之苦。此处不仅地势复杂,百姓无法耕种,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活极为穷困,于是便同意借了一顶帐篷让他们躲过这场暴雨。 第三件事,这群流民住进来后没多久,忽然便传来女子的哀嚎与惨叫声。原来这里头竟有一名临产的孕妇,约莫是数日的劳顿加上紧张,才住进帐篷没多久,竟然就要临盆了。 当时军医都在照看军中呕吐腹泄的将士,根本没人能够给那产妇接生。可流民中忽然有生过娃的妇人,于是四五个妇人又借了顶帐篷为那产妇接生。 这期间,那几妇人甚至还有自称是产妇家人的男人也来回拿东西。看守的士兵到了下半夜,也撑不睡了过去。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段琼在中帐休息,外头尽是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小寐片刻后发现自己的随从竟然外出没有回来,疑心之余,他拔起剑便往帐外走去。 踏出帐外的第一步,迎面而来就是一道寒光,森冷的剑气夹着暴雨朝他砍来。 段琼凭借本能举剑挡下,可忽然从天而降的绳圈套住他的脖子,紧接着他听到马蹄声,整个身子已被直接拖着往后飞去。 强烈的窒息感令他眼前发白,手中下意识用剑刺入土地,那把剑却“砰”一地声断成两截。 为了防止敌人偷袭,他们扎营时靠着山涧,这些偷袭者摆明就是想朝着河的方向去。 电光火石间,颈上几欲将他勒成两截的绳圈被砍断。 他的副将李大生及时赶到,两人面对着十来人开展一场恶战。 “那些流民里头好大一部分是西蛮军战败后流亡的精锐,他们先是买通了云梦的大楚人,早先暗示伙头兵们可以去摘迷香草充当粮食,然后又借着产妇生子麻痹看守的士兵,为的就是杀了我一雪战败的耻辱。” 楚瑶听得心胆颤,“那、最后怎么样?为什么当时他们连你的尸身都运回来了?” 段琼幽幽看着她,“那日我与大生都中了迷香草的毒,根本打不过他们,还受了刀伤。于是我们躲进树林中,大生为了救我,特地脱了我的铠甲,企图引开他们。可结果那帮人很狡猾,他们分成两批,只有一半的人去追,另一半人留在原地埋伏。” “我拼尽全力杀了他们,可最后也掉进河里……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所以,你的部下在河里找到的,是李大生的尸体。因为连日被河水泡得肿胀,还被鱼啃食过面部,他们是凭借那副铠甲才确认的身份。” 楚玄叹了声,“他们向朕呈的折子里也有说到,当夜西蛮流寇偷袭你们,死伤颇多,还下着暴雨,有些掉河里,有些掉进山涯,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所以,就算那个李大生没了踪迹,也根本无人能联想到,装进护国大将军棺椁中的,竟是他! 楚瑶听到这,庆幸之余又忍不住问:“那,这一年多来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 烛火啪嗒烧了下,楚玄注意到,段琼刹那间的目光闪烁,但他只是低下头,说:“我……被西蛮人救了。” 楚瑶怔了怔。 “他们是游商,在岸边发现我后,便将我带上队伍,等我醒来时,已经到了离云梦有几百里,在西蛮的都城。” 段琼说到此处,又停了下来,缓一会儿才道:“在西蛮的日子,我一直都想回来,可是我的伤太重了。三个月前,我得知大楚的军队再伐西蛮,所以我才找上段林,跟着大军一同回大楚。” 他忽地挣扎起身,朝楚玄跪下:“皇上,是微臣技术不如人,惨遭暗算,才落至如厮境地,但流落西蛮的日子里,微臣始终没忘记自己乃大楚之臣!只是微臣此番有辱皇上赐封 护国大将军的嘉赏,还请皇上赐罪。” “卿家何罪之有?”楚玄上前搀扶起他,烛光照出他复杂的神情,“卿家尚在人间,能躲过此劫,朕已是感恩上苍。可见,上苍仍保佑我大楚,让英雄劫后重生。” 他扶着段琼,后者紧紧攀住他手肘,激动的心情难以言欲。 楚玄又问:“既然没事,为何不让薛卫段林他们禀报朕?” “我……”段琼看向楚瑶,喉头滚了滚。 楚瑶心有所感,主动说道:“皇上,天色已晚,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吧。” 这时段琼与楚玄彼此对视,两人同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尴尬顷刻间化为无形的网紧紧笼罩住在场三个人。 段琼明明活着,为何还要鬼鬼祟祟地躲在楚瑶的窗外? 身为天子,楚玄又为什么穿着夜行衣半夜私会皇姐? 而刚才躲在窗外的段琼,究竟有没有听到屋里两人的谈话? 三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而是选择了回避这个现实。 三更半夜,两个男人谁也没想继续留在尼姑庵,先后都从窗户离去。唯剩楚瑶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晚,独自坐在床上,一夜未眠。 世人常言,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可她又怎能料到,如今,连剩下的那一二份,竟也没了。 她尚未来得及斩断与楚玄的孽缘,结果,段琼却“死而复生”。 倘若他刚才真听到两人的话,楚瑶这么一想,整个人如坠冰窖。 无论愿不愿意,太阳依旧升起,新的一天总会来临,该她面对的,始终还是要面对的。 果然,天亮后没多久,青箩便跌跌撞撞跑进来,惊慌失措喊道:“殿、殿下!外头有人找您,是——段——不是,是、是——” 她磕磕巴巴说了好几句,始终没能说个完整的,直至她深吸一口气,喊道:“是驸马爷!” 与青箩预想的不同,主子非但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是一脸沉重地说:“知道了,走吧。” 她该面对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阿瑶。” 昨夜烛火不甚明亮,现在晨曦为万物披上金黄的光芒。楚瑶看得更清楚了,她的丈夫,段琼确实变了很多。 他比从前要白了些,劲瘦的体型也稍微胖了点,眉眼间多了份沧桑。 楚瑶相信,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过得并不好。 饶是已经见过一面,这一句“阿瑶”,仍听得她泪眼盈盈。 “段大哥。” 当着慈航师太和青箩等人的面,段琼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上前一把将楚瑶搂入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太迟,迟到……已是物是人非。 楚瑶抱住他放声哭了出来,啜泣着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能及时赶回来?为什么上天偏偏要你遭遇这些折磨?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夫妻久别重逢,慈航师太念了句阿弥陀佛,示意其他人离开,将空间留给这对破重圆的有情人。 只有青箩惨白着一张脸,神不守舍地跟在众尼姑身后。 怎么办? 如果驸马没死,那……皇上那边该怎么办? 想到未来主子可能面对的两难抉择,她整个后脊发凉。 驸马是名正言顺的驸马,那皇上呢?依皇上的性子,真的会成人之美,将长公主归还给驸马吗? 还有,万一驸马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自己的妻子早已跟别的男人相爱,甚至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小舅子…… 青箩忽然怨恨起上天,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让段琼回来呢!? 段琼抱着自己美丽而又坚贞的妻子,饶是久经沙场,这硬汉也不禁哽咽着声:“事情我都听段林说了,你甘愿冥婚,也要完成我们之间的誓约,阿瑶,是我让你受苦了。” 楚瑶哭得泪眼朦胧,此刻楚玄不在,也没有其他人,她无需再顾忌谁,轻捶自己丈夫胸口,泣不成声问:“为什么你还活着却不回来?为什么?” “我……”段琼任何她打着,难过地说:“昨夜我跟你说,我受了很重的伤,直到现在,我的伤仍未好,还有很严重的后遗症。” 楚瑶顿时怔愣住。 只见他松开她,往后退,昨天屋内只有一盏蜡烛,她根本没看清楚。现在,她看得再清楚不过—— 段琼走路时左右脚并不平稳,他的……右脚瘸了!
第45章 朕愿意放手。 。 犹如平地一声雷, 炸得楚瑶整个脑子乱轰轰的。她盯着那只行动不自然的腿,双唇抖了抖,始终说不出来话来。 段琼是什么人?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城外一场灾民暴动中。那时, 那些人挥舞着木棍或拐杖到处打人, 就在几个暴民将她围住, 有人伸手就要拿她时,是段琼宛若天神般从天而降, 在人群中护住了她。 之后,他辅佐楚玄夺回帝位。无数次危难之际,都是他护着自己。 在楚瑶心中,段琼永远是那个战无不胜、坚不可摧的战神。 双目渐渐变得酸涩,楚瑶抿紧嘴角, 眼泪不争气地划过脸颊。 她总算知道, 为什么段琼逃过一劫, 却始终不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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