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容吉一口气跑到树下,把骆驼脖子上的铃铛给取下来了,捏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摇,发出规律的铃声,“得唱歌的,我给你唱一段。” “嘿——她的眼睛是星子掉落在湖中央。”(胡语) 容吉唱完第一句,脚下的舞步便开始了,向前一个极大的转身,裙摆飞舞起来,与火焰一同摇晃。捏着铃铛的右手高高举起,在另一只脚跺在地上的时候重重摇了下,形成有鼓点的节拍,“咔哒咔哒——” “嘿——她的笑容比冬日的蜜酒还滚烫。” 章絮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悠长响亮的歌声感染了她,让她忍不住坐在地上,跟着节奏一块儿晃起了脑袋,目光始终追随她。 “辫梢系着银铃铛,裙尾拖着草籽长。” 容吉太久没有唱起这首歌,不过 第一节,就让她的思绪迅速坠落到过去的岁月里,想起自己穿着长裙与马儿赛跑的浪漫过往。 “赛罕!赛罕!风儿追不上你的裙袂飞扬。赛罕!赛罕!火光照亮你眉间的雨雪霜。”(赛罕:蒙古语美丽的音译。) 章絮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十分感动,听到那样激昂的歌声,从女人的歌喉里唱出来,身体都要发热。不多时,终于被她的热烈打动了,从草地上站起来,笨拙的,提起长长的裙摆,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绕着火堆往前跳动。 她根本学不来手上的花样,要捏成什么手型,要往什么地方摇摆。但光是让自己沉重的身体跳起来,能把腿脚迈开,就已经叫她无比欢欣了。 歌声还在继续,这歌声把边上打得火热的男人们都吸引住了,不在圈中央参与摔跤的,纷纷侧目相看。 “嘿——她驯马不用银鞍鞅。” “嘿——她张弓能射白月亮。” “嘿——她青铜釜上烹羊奶。” “嘿——她毛绒毯上纹海浪。” 容吉唱着歌,回头主动地拉起了章絮的手,像荡秋千那样,带着她的手臂在月半的夜空中滑翔,不绝于耳的响铃声把她的心带进草原的梦乡。 “当啷——当啷——” “云当高冠,地为衣床。愿长生天赐你自由的翅膀,愿你终能成为草原的新娘。” 一曲毕,容吉嫣红的脸上满是热情与笑容。她依依不舍地放下她的手,开口邀请道,“你也唱一首歌吧,我还不知道你们汉人会唱什么样的歌,若是你来唱,我便能听懂了。” 章絮想了想,望着天上的月亮作了一首短诗。 “郁郁陌上桑,不效罗敷妆。” “愿作云间鹄,万里御风翔。” 引句已出,曲调也慢慢地跟着起来了,和胡女所述的壮阔不同,她偏爱婉转的曲调,时沉时浮,又在末尾添杂些许绵长。 “昨解金缕衣,今掷玉阶香。” “策马赴边尘,草疾朔风长。” “生当逐心意,死亦笑八荒。” “谁道女儿弱?肝胆裂胡霜。” 好像这首诗能给她带来力量似的,章絮愿以为自己学不会防身之术就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奔赴战场,可性情之下的言语,从她看似孱弱的心底涌现出惊人的力量。 “红缨束青丝,铁甲淬月光。” “夜渡阴山火,朝击居延狼。” “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何须问归程,征骨是吾乡。” 唱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引用了许多他们听不懂的典故,与这些人说话,总要用更直白些的言词才行。可当她停住脚步往众人所在的地方看时,突然望见众人眼底的星霜。 实际上在远赴边关这件事上,不论上路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没什么不一样。她期待的家国安宁,这些草莽之流又如何不会放在心上。 “平安地往酒泉去吧。”女声在火焰的爆鸣声中清响,“我知道有人不再随我们一起,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难过。” 实在神奇,此刻的月夜骤然平静下来,众人皆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们可不是为了活命才来的河西,不是么?这年头哪有想活命的往河西来。合该反着走,从这里走回陈仓,走回洛阳。” 大多数人羞耻于表达自己心中的理想,他们平庸,他们总被生活中沉沉浮浮的小事吸引了目光。可月色无比澄澈的今夜,那些深藏于心无比伟大的愿望终于浮出水面。 “谁不希望边关和祥。” 第186章 容吉从没听过这样的歌。 匈奴内部其实是四分五裂的,靠南一些的部落选择依附大汉更多,北边离得远,多数时候领地上的人们够吃就不参与领土的争夺,而西部靠近西域的,如须卜猾勤的部落,就有更多野心,几百年来,始终对中原虎视眈眈。 虽然明面上各个都以大可汗为尊,可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事情没少发生。他们南北来往时都要相互试探一番,之后更是要通过联姻来保证各个部落的稳定。 她从没想到,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还能拥有一个心愿。 然而还没等到她说上话,另一头的男人们先喝起彩来了。 为首的队四,挺活泼的一个少年,刚和羊秦打了一会儿,在地上滚了满背的沙子,脸上脏兮兮的,也要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看,边拍身上的尘土,边喊,“娘子好文采!” 之后那些木讷嘴笨,不怎么与她们来往的男人们,也都像地上被烧裂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我就说,能跟着往这儿来的肯定不是简单的女人。”有些人从一开始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这一刻。 “十一你是没看到,那西域来的小娘子一刀就把羌族的射手给结果了,又准又狠,后面溅了一身血也不胆怯,跟着来。” 梁彦好一个人坐在边上听。他不擅长打架,他们摔跤只在一旁看;他也不懂战歌,他们突然唱起来情绪激昂得给他吓一跳;他自然也不会舞剑,关逸给他配的那把比寻常的剑要短上一截,方便他在关键时候能从腰间拔出。 这会儿远远瞧见容吉的舞姿,又听得她们嘴里唱的歌,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暖意,好叫夜色不那么凄凉了。 “她们那边的碳火快燃尽了,我把她们叫过来。”他起了身,往女人那边走去。 说是叫过来,不过托词,此时此刻,他更想跟章絮她们待在一块儿。 公子哥从小就跟女人打交道的多,眼下反倒和这群臭烘烘的男人没话。总感觉他们有些太粗糙了,好多事情不放心上,他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们肯定不能理解自己。 情绪上来的这一刻,他有点想喝酒。 梁彦好忽然想起来酒兴言走后还有几坛子酒没人喝。剑客平素不饮酒,赵野要带孩子,章絮刚病一场,容吉身上还有伤,只能他喝了,后面路还远,只能他喝了。 容吉看到是他,钻到帐子里把章絮的披风、他的羊毛毯子一块儿拿了出来,问,“是不是比不过才来?”话语里有几分笑意,可以看出来心情不错。 他往地上一坐,“我不想和他们打呢……太粗鲁了,不适合我。 ” 梁彦好更喜欢优雅、有情调的事情,哪怕就是玩玩小游戏,也是不让人发型全乱的。 说完就拨开盖在酒壶上的塞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酒,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要喝酒。从前他更爱喝花酒,甜口的,入口轻松,两三杯就醉,躺在美人怀里;眼下喝的却是苦酒,好像嘴里够苦了,心就没那么酸涩。 “什么事情适合你。实在不然你也同我们一样,围着火堆跳上一曲,我记得你也会唱歌。”容吉把手上的毛毯往他身上一丢,让他盖盖肚子。 他听了有些面红,他学的都是些淫词艳曲。花楼里哪有唱正经曲子的。只适合夜里偷偷地唱给她听,所以酒水下肚后,他果断拒绝,与妻子说道,“别真把章娘子教坏了。” 他们成婚后,相处逐渐有模有样起来,会在他们面前说更多的话,闲谈,什么都谈,光明正大的。 容吉很喜欢这样的闲聊,她能从丈夫的嘴里听到更多有关于大汉的故事,甚至与宗室相关,好像曾经见过的洛阳宫墙里的人和事,就在眼前发生。 “那你不能白来,赶紧说点什么让妹妹高兴高兴。” 梁彦好有一张花言巧嘴,见识广,花样多,什么都知道点,偶尔瞎编几句,瞎编一些事情,没人能发现。男人们或许觉得这样的嘴不着调,不可信,可女人们都喜欢,好像他随时能从嘴里取出一枝花来。 “有没有特别想听的?”公子哥半躺在沙地上,也不管衣袖被蹭脏,侧脸问她,“我要是实在不清楚,就想办法给你编一个出来,肯定不让你失望。” “还以为你心情不是很好。”章絮把大披风一裹,也往地上坐了坐。 他的心情确实没多好,但也不至于像个孩子一样一直带着那种黏腻的情绪跑,于是空笑了声,温和地回答,“给你讲两个故事还是可以的,我们要分开了不是。” 他们都知道赵野章絮到酒泉就不再跟着队伍继续往前了,开开心心地出发也要开开心心地道别才是。 “那我想听听你是如何会武威把那些人带出来的,你来得好快呀,几乎是刚骑着骆驼回去,就带着人折返了。”大人物的故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章絮可记得他在金城的时候,与那韩城主喋喋不休说了大半个月,对方才点头放人。这回速度快得好似他就是那些戍卒的卒长。 梁彦好装作苦思冥想,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手中端着的酒壶,又抿了抿唇,最后又抬头望她,好奇道,“怎么什么都瞒不住你,你鼻子可比他们还要灵。” “因为之前带着阿和上街看的时候撞见的一回,他们并没有多和善,欺软怕硬。我想你手无缚鸡之力,又声势弱小,把他们找来肯定要费不少力气。” 公子哥颔首,表示她说的都对,便也不藏了,坦诚道,“因为我有符节在身,可以号令中郎将以下的士卒。” “符节?”女人的脸色一变,神色中有了几分惊讶,“你有官职在身?” 梁彦好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这个官职在其他地方都没多大的用处,只有到了河西才能真正派上用场,“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持节西域长史。” 由于与西域断了联络已有数百年,西域都护一职已被取缔多年,西域长史是洛阳能派出来的最高的官员。 “就是当大汉的面子,去西域跟他们的君主见个面。”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和最初见面时一样,漫不经心,好似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是一趟旅行。 “我娘问先帝替我求来的官职,她和我说最危险的也最安全,不用回洛阳复命也行,反正这百年被杀的使臣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了,名义上再‘死’一个没什么名头的我也无伤大雅,朝廷不会追究的,所以最后要不要去全凭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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