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设宴款待顾长渊与秦戈,既是欢迎他们入寨,也是向众人宣告——从今往后,他们便是十里长山的一员。 陆棠才刚踏入堂中,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向长案下首。 顾长渊端坐在轮椅上,身形清瘦挺拔,黑色的宽袍覆在膝上,袖口微微空荡,右手仿若随意地搭在腿上,然而细看之下,指节微微蜷缩,透出一丝沉静的僵滞感。他未与旁人交谈,只是低头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指腹轻抚杯沿,动作从容而克制。那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稍显苍白地指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沉静、清冷,与这满堂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戈则稳稳地坐在他下首,神情平静,动作间带着军伍之人特有的冷硬。他一边静静地听着旁人言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替顾长渊取些合适的菜肴放到他的碗里,举止细微,透着一丝照拂的意味。 陆棠脚步微微一顿。 白日里的乌龙在脑海里翻江倒海起来,她回想起自己踹门的那一幕,脸顿时泛起一阵燥热。——原来,他是真的需要轮椅。她那时竟然…… 她强自维持镇定,可内心已经开始疯狂回放那尴尬至极的场面。那句“你这腿能动,怎么坐轮椅?” 简直堪比当众处刑。 ——靠!她怎么就没看清楚情况?! 她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迅速在嘴里叼了一块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试图让自己迅速忘掉这件事。可眼角的余光却像失控了,不自觉地又落在顾长渊身上。 ——他吃得很慢,左手用勺,虽然不算笨拙,但动作比旁人迟缓许多,偶尔手腕发力不稳,挑起的菜便落回盘中。他只沉默地看一眼,未作声色,继续尝试,直到稳稳地夹起才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像是在耐心地适应着某种缓慢的节奏。 陆棠咬着嘴里的肉,心底有些复杂。她极少注意旁人吃饭的动作,可此刻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她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长渊的右侧,几乎没有任何动静。连整个身形都微微偏向左侧。桌案间有人攀谈,他言辞不疾不徐,冷静有礼,仿佛天生属于这里——但陆棠知道,那只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她微微收回目光,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她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但这次,她心里隐隐有点过意不去。也许是因为白天那一脚踹门的乌龙实在太离谱了,离谱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去招惹他——所以那晚,陆棠没再和顾长渊搭话。甚至刻意避开着他的目光。 然而,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了他身上。 就像一种……本能。
第5章 好看 “没关系,毕竟我这样的身体状况…… 自进了十里长山,秦戈理所当然地接下了照料顾长渊的责任。然而,山寨不养闲人,他不仅要负责顾长渊的起居,还要参与巡逻、防卫,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于是,大部分时间顾长渊只能独自待在屋内。 起初,这样的独处是难熬的。没有了随侍在旁的仆从,没有了井然有序的药膳针灸,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搀扶与代劳,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望着灰黄的天花板,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发现这样的处境竟让自己松了一口气——终于,没人再无时无刻地看着他了。 顾长渊受伤以来,将军府的侍从们对他的照料可谓无微不至,事无巨细,他知道他们是真心敬他、护他,也明白他们的细心关怀是出于忠诚。 可,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回避。 没有人问“公子可需搀扶”,“公子是否能行”,他们只会在他行动滞涩之前,悄然接手,以免他的狼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用沉默填补他的无能,用克制掩盖他的不便,用尽善尽美的服侍,让他尽可能不需要去直面自己的残障。 但这不意味着,那些无力就真的消失了。他们的沉默、回避与小心翼翼,无声地昭示着他的无能为力,狼狈不堪,失去体面。他每日被精心地安置、照料、维护,像是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被人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连落上一点尘埃都是不被允许的。 这一切让他感激,也让他痛苦。 如今没有了小心翼翼的照拂,没有了无处不在的痛惜,也没有了那双双透着怜悯的眼睛,他终于能来自己尝试、自己失败。于是,他开始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生活,用左手,用头,用下巴,甚至用牙齿----虽然狼狈,但居然常常总能找到办法。 慢慢地,他能独自完成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习惯这样的日常。每天清晨秦戈帮他穿戴整齐,将他扶到轮椅里安置在桌前,再替他备好书籍、笔墨、纸砚、棋盘、茶水,确保他不会有任何不便,便匆匆离开。每日中午,再回来陪他吃饭帮他解手。 就这样,日子又继续过下去了。 这一日,秦戈一早便去了巡逻,顾长渊依旧独自在屋内。 自从上次乌龙事件之后,陆棠心里多少有些理亏,总想着要找机会道个歉。不过她一向不是个擅长认错的人,于是纠结之下,时不时“有意无意”地路过顾长渊的小屋。 直到这一天,她刚走到窗边,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砰”,伴随着桌椅翻倒的声音。 她不由得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快步走到门前,抬手敲门:“喂,你怎么样?” 屋内安静了一瞬,不多时,顾长渊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没事,不准进来。” 听着他的语气不太对劲,陆棠皱了皱眉,手搭在门上,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推门进去。但,也没有离开。她稍作思索,索性靠坐在门边,双手环膝,隔着一道门板,和他闲聊起来:“那我不进去,就这样跟你说说话好吗?” “嗯。” 屋内,顾长渊深吸一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摔倒,只是这次的姿势尤为棘手——整个人趴在冰冷的地板上,面颊贴着地面,右手被自己压在身下,更糟糕的是,轮椅被他带翻到了身侧,离他足有两步远,他必须自己想办法过去。 左手可触及的范围内没有支撑物,他只能吃力地撑住地面,调整重心,试图换个更有利的姿势。然而右侧像被沉沉钉在地上无法挪动分毫,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只有半边身体微微抬起。 他的呼吸微微沉重了一些。 门外,陆棠神色轻快地说道:“我听说顾廷昭将军是你父亲,那你就是少将军咯?” 屋内,顾长渊仍在努力调整姿势,听到她的话,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咬紧后槽牙,尝试左腿屈膝,让自己先跪起来。可刚一用力,右腿便抽触起来,脚尖在地面上胡乱蹬动。他努力克制,然而越是紧张,肌肉越是僵硬,直至整条右腿都剧烈抖动,带着本就不稳的身体一起震颤着。 陆棠的声音继续传来:“那你去过北境?听说那里冬天雪很大,能冻死人。” 顾长渊努力稳住气息:“嗯。” “听说那里的羊肉很好吃?” “……嗯,还不错。”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左手拖动身体,一点一点向轮椅挪去。可左腿借不上力,一只手能做的努力又实在有限。右腿依然痉挛着,让他像条离了水的鱼。 他还在努力思考对策,只听屋外的陆棠继续说:“听说镇北军之前有一只小队,为了保护百姓撤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是真的吗?真是英雄,吾辈亦当如此。” 顾长渊的心口一滞,指尖缓缓收紧,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 她说的是那一战——兄弟们一个又一个倒下,血染残垣,尸横遍野。他们用尽最后一支箭,劈断最后一柄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那天,他也是其中一员。 “是真的。“他喉头微紧,嗓音像是风雪吹过破败的城墙:”镇北军的每一个人,都会做这种选择。” “那你认识那位领兵的将军吗?” 他垂下眼帘,轻声道:“他不在了。” 外面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然后,陆棠低声道:“上次……我不是故意的,真对不起。” 顾长渊手指微微一动。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换做旁人,他大概连解释都不想听,可此刻,他却莫名觉得,心气顺了不少。 受伤以来,他习惯了身边人执意要帮他,没想到这次他拒绝了,陆棠竟然真的没有进来。这让他有点骑虎难下。 他顿了顿,终是缓缓回答:“没关系,毕竟我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常见,第一次惊讶,很正常。” 外面的陆棠顿时急了,立刻反驳:“什么呀,我是看你好看才——” 屋内屋外,瞬间安静。 顾长渊一怔,眉梢微微挑起,转头看向门口方向。 陆棠张了张嘴,恨不得把刚刚的话吞回去。这句话……这句话怎么自己就蹦出来了?!她嘴角抽了抽,试图挽回:“我是说——” 顾长渊:“不必解释。” 陆棠:“……” 她完了,输麻了!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顾长渊的左臂已经有些发麻,他很清楚,自己是没办法独自起来了。秦叔估摸着还有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若是就这样趴着着了凉,又是好一番折腾。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确定虽然姿态狼狈,但穿戴并无不妥,才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开口:“算了,你进来吧。” 陆棠立刻跳起来,推门而入。 然后,她怔住了。顾长渊就那么倒在地上,左手努力支撑着身体,紧绷的肩背微微发颤,右臂却僵硬地挎在身前,右手无力地蜷缩着,指节僵直扣向掌心,右腿侧靠在地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衣襟微微敞开,发丝凌乱,鬓角几缕碎发散落,映着苍白的脸色,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 陆棠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呃……你要怎么扶?” 顾长渊抬眼,神色淡定得仿佛他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正襟危坐在堂中,语速慢却笃定:“先帮我翻个身坐起来。我伸直左手,你帮我把右腿搭到左腿上,然后从右侧翻成平躺。” 陆棠点点头,蹲下身,慢慢托起他的右腿——他的腿僵得厉害,她破费了一点力气才将它摆好,顾长渊微微偏头检查了一下姿势,才低声道:“开始吧。” 话音落下,陆棠吸了口气,轻轻发力——他身子很轻,却又很沉。轻的是他这副消瘦的身体,沉的是那完全无法配合的右侧重量。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伤者,她格外谨慎,好在过程还算顺利,顾长渊从趴着翻成仰躺,整个人终于看上去稍微舒服了些。 “拉住我两只手,把我拽起来。” 陆棠应声弯下腰,伸手去握他的双手。他的左手修长有力,掌心微凉,右手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指节僵直蜷缩,掌心干瘦僵硬,像一根枯木。她微微一顿,又很快甩开杂念,双手一用力,将他缓缓从地上拉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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