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低头看了眼她手中的衣服,笔迹工整清秀,末尾写着:“……下回再见你,别忘了穿厚点。” 一句寻常不过的关照,却像一针一线,密密缝进人心深处。 她一时没说话,喉间微微发紧。 大勇嫂子却似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低头盯着那片衣襟看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抬手擦了擦眼角。“您回来也好,真的好。” 她声音不大,笑意里藏着一丝颤意,“这些年我们母子,寨里从来没亏待过,日子是苦了点,可没断过口粮。顾先生都跟我们说了,我们都知道您难,也从没怪过您。” 说着,她伸手拉了拉陆棠的袖子,像是想转开话题,又像是下意识寻求一种熟稔的支撑。“你别说,顾先生写得是真好。” 她轻声笑着,眼圈却仍是红的,“跟做法事的不一样,像是……真把你心里那些话,全给掏出来了。” 陆棠轻轻点了点头,视线又悄悄越过她,落在院中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他还没回头,仍旧在认真倾听、落笔、回话。薄雪映光,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桌上那件衣服上。 等的人还有好几个,她见他不方便,也就没打扰,悄悄退出了院子,顺着墙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取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就着一壶温水,草草吃了几口。 饭后,她独自沿着山道往后山走去,依照她们的指引,去看那面新立的英灵壁。 十里长山后崖,有一面巨大的裸岩,旧时荒凉,如今被磨光凿平,开辟为纪念碑壁。岩面泛着沉沉的青灰色,其上一笔一划,密密刻着每一位阵亡将士的名字。 陆棠走近时,山风正起,松涛阵阵,像是那些沉默无言的名字,在耳边低低地、一遍遍呼唤。 她目力极好,便一行行地看过去——熟悉的姓,熟悉的名,熟悉的昵称。 她看见了阿牛的名字,还有裴朗、魏川、冯庆、黄九郎……一个个面孔从旧时光里浮现出来,有的意气风发,有的肆意玩笑,有的年轻的脸还来不及长出胡茬,最后又都沉入黑暗。 她没有数,也没停下。只是一步步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暗。 风中飘来一缕香烛的气息,远处有微弱的火光亮起。她抬头望去,是寒衣祭的人群缓缓而至,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像是一条温柔而肃穆的河流,缓缓流向人心深处。 她没有走近,只在林间一角站定,静静地望着。 顾长渊也在其中,轮椅停在火光边沿,安静地陪着众人。一件件缝好的寒衣,被一件件投进火中。 场中无人言语,众人盘膝而坐,彼此靠近,或低头默念,或遥望夜空。熊熊的火势衬得夜色更深,浓重的墨色里,每一个人,都轻声对着夜空说了点什么。不是誓言,也不是祈求,而是最寻常不过的心事: “爹,我过两年娶媳妇,你回来喝酒不?” “孩儿,你照顾好自己,娘在这里一切都好。” “阿成,我梦见你了,别再一个人走那么快……” 像说给风听,也像说给自己听。没有哀号,没有撕心裂肺,只有一股绵长而温柔的沉静,像水一样,从人群中央缓缓流出,浸入夜色,浸入骨血。 陆棠隐在林后,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一束束寒衣被火焰一点点吞没,看着顾长渊仿佛早已习惯地陪在一旁,稳稳地守着这一切。 直到人群中,有人终于低低哭出了声。 她也终于忍不住了。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一点点落入衣领,落进胸口。像是这些年所有压抑着的疼痛,悄悄找到了出口。她站在风里,哭得很轻,也很久。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堆火光缓缓带回了人间。那颗久未落地的心,终于慢慢有了归处。 等到她再敲开顾长渊的房门时,屋内灯火微暖,温渠正扶着他站起身来。顾长渊听见动静,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眸光一顿。他低声请温渠将手杖递过来。 温渠神色一动,却没多问,只将手杖稳稳放到他掌心,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门掩上,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夜风轻晃着窗棂,烛火无声跳动。光影微晃,屋中一时安静得近乎凝固。 陆棠站在门边,没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他脸色比记忆中略显苍白,气息不如以往沉稳,但眉眼依旧清朗。站姿挺直,手杖撑着身形,在灯下显得格外瘦削。 见她沉默,顾长渊先开了口,语调极轻:“今天下午,我就觉得,好像……隐约看到你来着。” 他说着轻轻笑了笑,眉眼里浮起一点近乎迟疑的温柔,“不过离得远,看不清,没敢认。后来张婶她们告诉我,我才敢确定。” 陆棠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他垂了垂眼,语气半带调侃又带一丝小心:“怎么了?太久了,不认得我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有回应。 顾长渊的声音更低了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试探:“你下午……去了哪里转了转?” 还是没有回答。 顾长渊轻轻笑了一下,神色里带上一点浅浅的无奈。他丢开手杖,然后慢慢地朝她张开左臂:“陆棠,我走不过去,你再不过来,我可就真站不住了。” 话音刚落,陆棠已走上前去。她几乎是本能的,毫不迟疑地伸手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他骨里,下一刻,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她将脸埋进他颈侧,深深嗅着那熟悉的气息,一字一句:“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的手慢慢抬起,落到她背上,缓缓收紧:“欢迎回家,陆棠。” 屋外夜色正深,火已尽,雪未至。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此刻的屋中,一切都安定下来。 ——顾长渊会守住陆棠的家,会永远让陆棠有家可回。
第55章 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很久。 屋中静得出奇, 耳畔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风卷松枝的轻响。陆棠贴着他,感受着他胸膛规律起伏, 心里难得地安静下来。 直到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一滞,右腿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我可能有点站不住了。” 陆棠才回过神来。寒衣祭他从早到晚忙了一天, 体力显然透支了。她立刻扶他靠坐回床头,又俯身替他揉开右腿纠结的肌肉, 动作精准有力,一如过往。等到他略略缓过来, 她下意识的想再给他拉伸一下,却被顾长渊阻止了:“别忙了, 休息吧,这些事秦叔温渠会帮我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缓缓滑下,握住她的手。 她顺着他的意在他身侧坐下, 他左手探来,轻轻扣住她的指节,力道不重却分外真切。那只手仍带着一点凉意, 掌心的温度却在一寸寸渗进她的掌心。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 陆棠没有提起话头——两年不见, 她变得沉默了。 于是顾长渊慢慢地、细细地与她说起这两年来山寨的事。 他说如今每旬都会在山寨开一场讲演, 把各地的局势、战况、人事调动讲给大家听,好叫他们知道这仗不是白打的, 也让守山的人有底气、有盼头。 他说起为遗属开辟了几块水田,每月拨米发银,虽不多, 却总归让人过得下去。照拂孤寡、安排孤儿读字、姑娘们学手艺,样样不落。 “寨子小,也得有个寨子的样子。” 他说到这儿,轻轻一笑。 他还说起如今寨里人情冷暖,谁家添丁,谁家立灶——如今他也能对寨子里的人如数家珍了。说起大勇嫂子时,他的笑意更深:“她现在缝得一手好衣裳,‘魂’字写了十遍才终于不歪。还说下回要亲手写整封信。” 陆棠听着终于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她进门前,脸都快绷不住了。” “她怕我问她名字还不会写。” 顾长渊也笑了,“我没问,她倒先自个儿低头了。” 两人相视,眼中都漾出一点久违的温和。 陆棠随后问起寨中今年冬藏的情况,又说起自己准备将山中常驻与出征军伍分批轮换,好让人手不至于太疲,也能多些人跟家里团聚。 “这两年收的新兵太多,” 她声音缓下来,像是在斟酌, “很多人只是为了吃口饭。上阵之前连弓怎么拉都没学过。” “我想单设个新兵营,哪怕短期练一轮再上战场也行。现在的损耗……太不值了。” 顾长渊听完,点了点头:“你想得没错,新兵营是该设。”他说着,又略略思索,“等到真轮到他们上阵的时候,可以混编。新兵怕死,老兵怕累。一起扔进去,能互相扯一把。” “你意思是让他们互补?” “嗯。”顾长渊淡淡道,“一个靠力气,一个靠经验。混着来,彼此撑一把,人心也就稳了。” 陆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夜色更深,屋中暖黄一片,屋中暖黄一片。火光在空气里静静跳动,落在他们指间,也映在眉目之间,将沉默衬得愈发柔和。 半晌,顾长渊忽然道:“我说的那些新兵啊,性子各异,胆子都还亮着。你训他们的时候,别总绷着脸。” 陆棠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见我训人了?” “我听阿常说的,” 顾长渊唇角轻扬, “你那天训完话,他站在边上都不敢喘气。” “他自己心虚。” “也是你太凶。” 陆棠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回:“你现在嫌我凶了?你是习惯了谁对你温柔小意?” 顾长渊眉梢一挑,笑意藏在唇角:“小的哪敢呀。” 陆棠失笑,摇了摇头:“顾长渊,你怎么还是这么得寸进尺。” 话音落下,屋里便静了。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陆棠看见自己倒映在其中,熟悉而陌生,眉目之间藏着一层她自己也没察觉的委顿与渴望。她有些恍惚。这两年,她翻山越岭、浴血征战,带着十里长山的旗号在外奔走,而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小屋里,她却仿佛才终于真正回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她没有再犹豫。 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像是怕惊动了这一室的安稳。 然后,亲了上去。 唇瓣轻轻落下时,没有犹豫,也没有宣告,只是一种本能的靠近,一场久别重逢后的确认。起初只是浅浅一触,带着一点轻柔而克制的试探。可顾长渊反手抬起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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