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照面容透着菜色,浑身不自在,好在帷帽下也没人看见。 皇宫古朴森严,飞檐上的吻兽,蜿蜒而过的金水河,肃穆凝重的朱墙碧瓦,赋予人间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的境界。 至皇后殿门,林静照停下来:“我拜完皇后娘娘还欲叩谢君父,不知今日能否有机会?” 宫羽答道:“陛下刚在内阁见过周有谦大学士,又用早膳,如今在斋醮,恐怕得午时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 皇后的凤仪宫庭前几株苍龙般的古干,庄严而安静。阳光普照,殿堂屋脊滑动着金色,这里真的是皇宫了。 林静照的视线被面纱遮挡,看不真切,半晌,她才抬腿迈了进去。 第2章 凤仪宫。 晨风凛凛,来请安的后妃都佩了貂帽和暖手炉。主殿中炭火烧得旺盛,暖空气随着博山炉中的熏香流动,愈发衬托殿宇的雍容华贵。 辰时一到,皇后驾到,落座于高高的宝座,鬓间压着一根掐丝凤簪,描画精致的眉峰,额前牡丹花钿,仪态庄严娴静,高贵而美艳的群芳之首。 “都坐吧。” 众妃嫔各自在座位安坐,井然有序,人已来齐,今日要多备一张椅。 谁不知道陛下从龙虎山得一仙人,养于昭华宫中极度宝爱。平日她不拜太后皇后,不参与后宫事,神神秘秘,谱大得很。虽然还没正式册封,估计比在座除皇后外的位份都高。 陛下对她一等一的好,有什么珍宝珍馐都给她。为了从大明门抬她入宫,陛下与内阁勋旧对峙。陛下本修行之人,清静无为的主子,却为了她又争又抢。 今日,是那女子首次拜见皇后的日子。 众妃拈酸喝醋,各怀鬼胎。 “昨日哪一位妹妹侍寝了?”赵端妃窃窃问了句,无人回答。在此情势下,若有侍寝怕也是昭华宫。 陈嫔搭话:“半年来,陛下静摄斋醮居于显清宫,不踏足后宫,连内阁都难以窥测天颜。” 半年时间实在很长了,陛下是新帝,继承大统也才半年而已。 皇后面子有些挂不住,半年,她与陛下大婚也快半年了,仍然处子之身。 皇后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太后主持了她与陛下这场婚事。 然而大婚之夜,年轻的陛下忽然顿悟天机往显清宫修玄,抛弃了洞房之礼。皇后受尽耻笑,成为了第一个成婚半年还没圆房的皇后。 一念起此事,皇后油然而生莫大的羞辱。若陛下一视同仁罢了,偏偏对那龙虎山的妖女厚待有加,情根深种。 皇后忍住内心情绪,“好了,既知如此,众位妹妹该多替陛下分忧。” “是。”众嫔妃起身答诺,寒暄客套两句,话头又绕回到昭华宫头上。 “昭华宫的新妹妹有位份吗?” 陈嫔问道,略显鄙薄。 昭华宫那女子身份低微,既非勋贵之女又非书香世家,只是个龙虎山修道的女冠,若非正中陛下所好,焉能深得爱幸。 “或许能抬高些,封个贵人。” “贵人?妹妹未免太小看人了。” 赵端妃一句话引起众人好奇心,皇后亦不动声色地留神。 陈嫔测知皇后神色,小心翼翼问:“贵人还低?莫非能封个贵妃不成?” “妹妹说对了,不过少个字,陛下圣意是在贵妃前再加一皇字——皇贵妃。” 这下所有人都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足足持续半刻之久,甚至透着绝望的意味。 本朝开国以来从没立过皇贵妃,因皇贵妃位份过高,直逼皇后,祖训有云:皇后在时不立皇贵妃。 可陛下既能光明正大从大明门抬她进来,怎会管什么祖训。皇贵妃如此高位,轻轻易易给了龙虎山那妖女。 皇后脸色发白,双唇抿着极为难看,一个“皇”字对她明晃晃的羞辱。 赵端妃等人察言观色纷纷不语,空气中充满了嫉妒的暗浪,正当僵滞时忽传来太监响亮的传声—— 昭华宫林氏来了。 众妃嫔不约而同望过去。 清丽女子带着白篱帽遮住了面孔,浑身白裙,仙气飘飘很颇具道家味道,在晨光的照耀下莹洁明澈如出水芙蓉,好似朦胧发光的月亮一般,散发兰花之幽香。 殿外,锦衣卫若隐若现的身影,北镇抚司和东厂联合护送过来的。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诏狱的囚犯。 后宫禁止锦衣卫这等真正的男子进入,对于昭华宫林氏似乎是例外。 凤仪宫被兰花幽香荡满。 林静照跪下,向皇后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臣妾林氏拜见皇后娘娘。” 几乎在场所有目光都被她白得似雪的帷帽吸引去,轻纱笼罩下的美人只余剪影为外人捕捉,氤氲着洁净的气息。她虽不着金银饰品,有种不属人间的美感。 后宫皆是庸脂俗粉,唯有她美得出尘脱俗,怪不得陛下把她当成心肝。 赵端妃咽了咽喉咙,陈嫔垂下头。众人鸦雀无声,一时比方才更静寂。 “林氏,” 赵端妃率先开口,话语隐含严厉,“既拜见皇后娘娘,为何戴着帷帽故弄玄虚?难道你不懂宫中的礼节?” 林静照低低道:“臣妾面目粗俗丑陋,乡野之姿,不敢惊扰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娘。” 众妃面面相觑,乡野女子粗俗是不假,但也不至于时时刻刻戴着帷帽。 赵端妃令道:“无妨,摘下来。” 林静照置若罔闻。 赵端妃道:“林氏你没听到本宫说话?” 她入宫以来和皇后站在一阵营,她的意思就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现在赵端妃是妃位,命令一个小小的乡野女子绰绰有余。 林静照犹豫了下,“臣妾恕难从命。” 赵端妃重重摔了下茶杯。 如此狂妄,除了让人怀疑林静照自视清高而不肯见外人之外,别无它解。 毕竟,林静照缩在昭华宫中足足两个月才大发慈悲出来拜见皇后。 这不禁令人想起传说中林静照那高到极致的位份,神秘的皇贵妃相貌隐藏,仿佛世外仙葩,凡人不得赏玩。 皇后脸色更难看了,皱眉叹道:“罢了罢了,既无心参拜何必来凤仪宫走一趟。” 语气暗含责怪,瞬间引爆了在场的仇视。 林静照左右为难,她第一次参拜国母,拿不好分寸,欲依言摘下帷帽,却又不敢违背那位的旨意,毕竟那位才是她的真主子。 “臣妾知罪。” 最终,她只道。 皇后和四妃面色沉郁,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她,既然她不恭在先便跪着。 林静照跪地完成了敬茶的全过程,腿麻了,手背也被热烫的茶水烫了两下。 嘲讽的目光朝她投来,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嫉妒,化为利箭扎在她的身上。 赵端妃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林氏初初入宫,许多规矩不懂。不妨先将女德抄上几十遍,规矩便慢慢懂了。” 林静照道:“是。” 如春山般静止,白帷帽微微颤动,逆来顺受,外人无法窥测其容颜和神色。 赵端妃与皇后对视一眼,狐媚货色,靠些歪门邪道蛊惑君上。 无论将来如何,现在她无名无分,后宫怎么说都是皇后娘娘做主。 林静照在凤仪宫被为难一通,磋磨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被罚抄女经百遍。 出了门,赵姑姑捧着她的纤纤玉指,心疼地道:“还好,烫得不严重。娘娘的腿跪酸了吧?这些人真过分,第一次拜见就让娘娘跪这么久!” 林静照吹着南风,神色幽幽。 “姑姑,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皇宫中个个是主子,陛下、太后、皇后三宫大主子,还有不计其数的妃嫔小主子,司礼监那些阉人都能要人命。 若搁少年时脾气火爆的她,早就持剑冲上前戳几十个透明窟窿。 可今时不同往日,身处皇宫容不得放肆,跟了她十几年的佩剑三尺青锋也被没收了。她一无是处。 赵姑姑安慰道:“没事,娘娘,陛下会护着您。” 入宫以来,她几乎把这句当成了口头禅。 林静照轻扯了扯嘴角,“可我们连陛下的天颜都没见过。” 赵姑姑道:“陛下是神仙的体,心里既要装着九州万方,内阁重臣都见不到,娘娘也不用太急了。而且陛下今日不是要叫娘娘了吗?娘娘侍奉得好了,以后次数自然就多了。” 林静照不置可否。 主仆二人出了凤仪宫,踏着熹微的晨光,风又凉又暖。紫禁城中青山绿水,头顶彤日高悬,像一幅水墨滃染的画。 风吹散了脸上了汗意,吹不散心头的慌意。罚抄的事暂且不提,出了凤仪宫,她即将去显清宫拜见那人。 林静照控制不住地紧张。 诚如所说她没见过陛下,对他的唯一印象是——她在诏狱濒死之际,他赦免了她,赐她一处新的居所养病。 他是新朝的皇帝,她是旧朝的道姑。她只是寄住在皇宫,他是她的主子。 甚至,她觉得她与后宫的那些嫔妃有天然的隔阂。她仍属犯人身份,而后宫的嫔妃们属于他的家庭。 隐隐期待,如果今日陛下没空见她就好了,又可以躲一日。 守在外面的宫羽很快泼了她一瓢冷水:“陛下斋醮完毕,臣现在带娘娘过去。” 林静照心中咯噔,表面答应,实则脸色渐渐白了下来。 赵姑姑喜笑颜开,叮嘱了几句自觉退下,满心欢喜地盼着娘娘的指望。显清宫乃修玄之地,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宫羽察觉林静照的异样,道:“陛下能在显清宫见娘娘,是天大的恩赐。” 那可是修玄之所,内阁重臣都不能轻易踏入的九重禁闼。 林静照心不在焉,皇宫对她来说并无分别,区别的是见谁。 朝阳洒落,照不亮帷帽下的阴影,她顺着石子路慢慢走入烟雾笼罩的宫阙深处,去觐见那天子。 第3章 显清宫建在金水河河畔,背倚西山,初春的阳光穿透云雾洒下楼宇当中,泛起烟紫色的霞光,恍若人间仙境。 景色与皇宫别处迥然不同,丹陛上振翅欲飞的铜龟,雕刻阴阳八卦图形的炼丹炉,群鹤缭绕,清静无为,若神灵翩翩来下之地,充满了湛然的道气。 锦衣卫宫羽将林静照带到,司礼监的张全公公迎接,点头哈腰地道:“娘娘安好,请随奴才来。” 林静照随之在后,佩戴白篱帷帽,望着四周巍巍浩荡的宫宇,檐角隐隐作响的风铃,有种恍惚之感。 沿途太监婢女皆俛首谨立,井然有序,敛气屏声,仪态恭敬,连一根针坠落的声音也无,仿佛凌波微步于太虚境。 真正的天子之所。 穿梭其中,人是小小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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