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羽思忖片刻无奈,娘娘这么去了也好,免受腰斩之苦,三法司不至于因她闹个天翻地覆。 宫羽踌躇了会儿,道:“我去见驾。” 同僚皆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他,这个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敢上前叨扰陛下的,但陛下金龙之体又不能久久抱着尸体在诏狱待着。 宫羽抿了抿唇,掩饰紧张,饶是他也怕被迁怒,轻轻靠近诏狱牢室,深呼吸了数番,轻声道:“陛下您请节哀。” “皇贵妃娘娘不愿让您两难,才成仙去了。” 他想劝陛下撂下尸体起驾回宫,面对这位熟悉的幼年玩伴,几度出不了口。 皇贵妃死于冤狱,残花败柳,皇陵是入不了的,只能一口厚棺葬在外面。 待皇帝百年之后和她分葬两地,死生不复相见。这几刻,是他们今生最后相处的几刻。 阴阳已隔,尊贱天渊之别,再不舍也总有分别的那一刻。长痛不如短痛,及早割舍了,回归皇帝正常的起居生活。 “陛下……” “朕无妨。” 朱缙峻寒,听上去没有一丝人情味,声调平平似极平淡:“她刚才说朕是坏人,来世不愿再见。今生就让朕再多陪陪她一会儿吧。” 宫羽见帝王那纹丝不动的样子,无法,只得悄然退出。 牢室又静阒了,昏暗了。 朱缙神色凝冻,重新缓缓垂下脑袋,深沉黯淡,不愿让轻易让泥土掩埋她的玉躯,也不愿相信她真的死了。总有那么一丝希望的,不是吗?他握着她的脉搏,独自笑叹。 她阖着眼皮,这一层薄薄的眼皮不啻蓬山万重,将他与她阳与阴隔开。 朱缙手背轻挲着她的玉颜,熠熠生辉又冰冷,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神迷目眩矣。他心如死灰,古井无澜,品味着这份孤独和寂静,怅然若失在心底无边无际地蔓延,失却生意。 仰头,不见天日。 半晌,又觉扫兴,好不怏怏。 他喜欢的东西不多,林静照算一个,可她现在也死了。 确实是再也不能故意拿乔地和她斗嘴,再也不能半夜批完奏疏到她昭华宫中,悄悄躺在她身侧,搂住腰肢,看她回头惊讶又责怪地问“陛下你怎么来了,不是没翻牌子吗?” 傻子。他后宫仅有她一人,哪里有翻牌子的必要。朱缙笑了,历叙前情,耽于回忆,无限感伤。 他时常把她叫到显清宫去,斋醮打坐写青词。他炼丹她陪着,红袖添香。她全神贯注地看青词,他全神贯注看她。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她临死前曾深深祝福他。 “朕躬已安,千秋百岁。”他当时是这样昧着良心说的,没有她何谈千秋百岁? 朕躬不安,深深不安。 他多次问她的遗愿,无非是想让她求饶,给她一次生机。乃至于她直接说她不认识朱泓是被冤枉的,他都会相信。 朱缙一如枯木,灌铅似的沉重。 方才给她喂下的那枚丹药是他炼丹多年心血所结,仅此一枚,凝聚起死回生之效,原是皇帝驾崩前续命之用。 此刻算起来,效果快催化了。 良久,女子的脉搏忽传来砰的一微弱跳声,虽极小极小,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静照,”朱缙如遇大赦,悲喜交集,春阳透过云层,失而复得,急不可耐抚着她胸脯,吻她渡气,低低呼唤:“朕还在呢。” 第115章 林静照本已失去了意识,忽忽悠悠的灵肉将分离,猝然一颗丹药塞进了嘴巴,丹田肺腑遥感通畅滋润。有人掐着她的手腕,在耳畔命令式地唤她,搅动她的舌头,强行拽她回现世。 她默默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沉重的眼皮才露出一条缝,定定道:“朱缙。” “你还认得朕。”对方屈指刮过她冰凉的额颊,神色不显。 林静照默然惨笑了声,唇间潮润润的,对自己昏迷中被吻亵耿耿于怀,“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会吻一个囚犯?” “吻得还少吗?”他黑暗的剪影如噬人的漩涡,喉中闷着冷笑。 她嘶哑道:“不过,你再也捉不到我了。” “那你就试试。”朱缙在她耳畔,神色不动如山,“阎罗殿也要相会。” 林静照抿了抿黏潮的唇,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还能活着。肺腑肚腹暖融融的,方才那颗丹药在持续起作用。 “陛下是在给我喂毒药吗?”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朱缙喜怒莫辨,有几次同归于尽的癫狂:“若是毒药,朕也吃了。” 方才是用吻喂渡的她。 她清淡讽意,扯起一个苍白的弧度:“陛下这是生死相随吗?” 他淡淡唔了声,“生死相随。” 林静照重回人世,未感到丝毫快乐庆幸,反有种茫然的怅惘感。她活又活不了,死又死不成,今后该如何是好? “若臣妾化为一颗内丹,祝陛下修仙也好。臣妾卑贱之躯,浪费了陛下的仙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揉揉暖暖的肚腹,那颗丹药一直在给自己续命。 “不许胡说。” 朱缙一字一顿,正色对曰:“你要陪朕一起修仙。” 他注视她瓷白的面孔,犹如和风细雨,深情道:“林静照,实话说朕从未想过取你性命,朝中一直在周旋着。” 林静照听这话更加绝望,从前他好歹答应她死,现在他直接说出了真实的企图,掐灭了她所有幻想。 他就是要把自己余生日日夜夜困在身边,折断她的翅膀,碾碎她的一切,永无休止地玩弄。 她身体极度虚弱,沉沉闭上眼睛几欲晕去。哀莫大于心死,自从江浔一家被灭门后,她对人世已再无留恋。 身畔有这个可怕的男人在,每当她将近晕死时就被唇舌锁碎折磨,被迫清醒意识,恢复生机。 她口中被灌下去许多药,名贵吊命之物,四肢百骸每一寸流淌着暖流。 她被苦药呛到,泪水汩汩而下,舌苦心更苦,忍不住反驳:“陛下何必呢?臣妾不爱陛下,陛下只是主子。” “那主子的命令,你也要违抗吗?”朱缙顺着她的话头,情绪没有被丝毫撼动,铁了心要把她救活。 “陛下有什么命令?” 朱缙如春阳温暖轻描淡写搂住她,力道轻却毋庸置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朕。” 林静照实在是太累了,睁不开眼睛,不知这续命的仙丹能维持她多久生机,“陛下,让臣妾这么去了吧。” 她流淌到太阳穴的那滴泪已然干涸,枯槁的手竭力拽住他的道服衣袖,“杳杳怕疼,实在承受不住那腰斩,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您就当发慈悲。” “陆云铮……他还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呢,到了下面还是要做夫妻的。” “住口。你和他做不成夫妻,生生死死都是,你是朕的人。” 朱缙近乎残忍的冷淡,涉及原则,在弥留之际仍把她拒绝得干干净净。 “再敢说一句,朕把陆云铮挖出来当着你的面挫骨扬灰。” 她是他用最繁重的礼仪从大明门娶进宫的,天下所共同瞻仰。 他曾为了给她上尊号不惜与群臣对峙,现在又为了保住她而废掉整个三法司。 她是他一手雕琢出来的一块最精致的玉石,花费了他今生最大的心血,论情论理她都不应该嫁给别人。 她是他的。 “你不能死。” 朱缙口吻如春冰,如绵绵春雨,密不透风濯吻着虚弱的她,吻掉她的泪珠与悲伤,不断重复着:“你是朕的,要陪朕千秋百岁,不可以离开朕。” “你早就不是江杳了,而是林静照,别忘记了。” 不绝如缕的,如魔咒在耳畔,朱缙已变得病态,对这件事有超乎寻常的执着,连自己也没发现。 “朱缙,我疼。” 她迷离着,病怏怏说。 “你松开我一点行吗。” “你问我疼不疼,我一直都疼。” “知道了。”他也跟着泛起心痛,脱下道袍将她裹起来,深深俯吻,额头紧紧相贴,“朕不会再让你疼。” 却没有放松她。 锦衣卫见陛下从诏狱走出,怀抱一个昏迷蜷缩的女子,一言不发,神情冷凝,大步直入显清宫。 狱卒俱看得目瞪口呆。 都以为皇贵妃被打为妖妃,势单力孤,没有盟友,实则盟友就是皇帝。 有皇帝护着,她怎会出事呢? 皇贵妃复宠了,这下三法司的那些人全都完了,完了。 陛下若不拿那些官员大开杀戒,便不是陛下了。 …… 皇贵妃罪妇林氏,欲在狱中畏罪自裁,幸而得救,暂时外出养病。 名义上皇贵妃并未外出养病,而被秘密拘在了显清宫。 殿堂深邃悠远,泛着金辉的墙壁,嗯,象征天的无比尊崇,精致华美的金锁窗格使这座殿宇愈加像一座囚笼,比诏狱更恐怖,挺立在漫天风雪之中。 林静照恍恍惚惚再醒来,身上的枷锁已经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惬柔软的寝衣,头发蓬松,身上泛香,显然已由专人沐浴熏香过了。 她摸自己的脸,满满的不真实,迷糊着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这处是皇帝的寝宫,她躺的是皇帝的龙榻,但她仍以罪犯的身份,周围有严密监视,窗外是影影绰绰的锦衣卫。 殿门忽被敞开,飘逸进来一阵清凉的雪风。林静照本能一哆嗦,下意识缩进被褥中,不动声色锁着眉。 榻沿微陷,皇帝坐到了她身畔。熟悉的冷香钻入鼻窦,代表皇权与秩序强势可怕的感觉无孔不入,让她再无法装傻,犹豫着掀开被子下跪行礼。 朱缙半截将她揽住,口吻温然,有意无意将她纳入自己怀抱内:“别跪了,生着病也不差这一回。” “臣妾不敢对陛下不恭,毕竟……” 这次是他救了她的性命,她还白白吞了他熬炼多年的仙丹。 “恭敬体现于心,而非行动。”他若有所思,别有意味地说,“你心中可曾真正把朕视为君?” 君,自然不是君王的君,而是夫君的君。 他显然对她心里有别人耿耿于怀。 林静照默不作声。 “臣妾这是在哪里?”半晌,她无精打采地垂着眼,转移话题。 朱缙明明白白道:“显清宫。” 她干涩的唇蠕动了片刻,“显清宫是陛下的居所,臣妾要回去。” 回哪里呢?诏狱,或是昭华宫,只要能远远离开他都无所谓。 说罢她再度挣欲下榻,跌跌撞撞,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恍若一尊摔在地上即碎的脆瓷,风一吹摔倒。 朱缙轻而易举将她拦住,困在自己掌控的范围内:“以后显清宫就是你的居所,以后你和朕住在一起。没有朕的谕旨,不许踏出这间殿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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