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照望着镜中自己,衣着用度猛然降低,还以为自己失宠了。 不过想来也是,她长久生不出嫡长子还霸占着皇贵妃的高位,惹得整个后宫被黜,天怒人怨,早就该失宠了。 下一步怕就是移居冷宫,重启选秀,宫墙日影,衰雨连天了吧。他带她出去,是顺便把她丢去冷宫的。 出神间,她眼珠寡涸无光,垂着眼皮,像一朵被折下多日枯萎的花。 手忽然被扣起,朱缙道:“发什么愣?”随即将她的五指扣紧,拉她起来。 张全等早已备好了油伞,朱缙与她同走在雨中,上了一辆装潢低调的马车。 林静照才晓得是出宫之意,透过小窗开雨色,小雨润如珠,缕缕游云冷风扑面,鸟雀发出气场的鸣啸。 她未曾问去哪儿,去哪儿都不是她决定的,被摆弄的傀儡。 朱缙拂去她额头一颗窃蓝雨珠,善解人意地道:“带你去看江宅。” 林静照诧然,明明他前日拒绝了的。 朱缙神色忌讳,不欲解释太多,扭过头去幽幽望向云天雨色。衣薄风寒,寒气湿衣,春蝉一阵阵衰弱的残声。 本来他是不愿让她回江宅,可刚才来时瞥见她在屋檐下咽泪水,心里甚痛。 他想证明他对她比世间任何人都好,她无需为过往落泪。 他不想让她这样在长廊静院中一日日枯萎,欲让她和十七岁时那般快乐绽放。 他虽是她的君王,近一层更是她的夫婿,同床共眠的枕畔人。 她不该如此疏离,时刻与他保持距离,他希望她孤独无助时能想到他。 “为何忽然带臣妾去江宅?” 耳畔传来她一缕幽渺的询问。 “你想。”朱缙只有简单一句。 只因她想,他就答应。 凉风拂过,林静照心情不明,“那陛下呢?” 她何德何能,能扭转帝王圣意。 “朕不想。”他霜冷着说,马车正好来到微雨的左顺门下,在这里他曾为了给她上尊号而廷杖百官,血流成河,过往历历在目。顿了顿,他又春阳和煦道:“但你想就够了。” 林静照阖目,听雨敲宫墙的细响。 二人的两颗心仿佛在这雨水中滴答碰撞,始终没黏到一起。 马车在雨水中压出两条窄窄的车辙,紫禁宫巍巍浩荡的千门万户,似真似幻,渐渐在水汽白雾中朦胧遥远了。 新雨见旧瓦,冲刷得油亮。天阴凉,人寂远,被终生难以跨越厚重宫墙,就这样坐在安逸的马车之中,举重若轻地掠过去了。 林静照感慨万分。 出了宫门视野豁然开朗,北方辽阔的天际线下,京城的繁华富丽景象纷纷如乱花扑入人眼,应接不暇。 她下意识靠近车窗,半探着头定定盯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市井景象,目不错珠。街衢变化不大,有些铺子她曾经买过,依稀是从前模样。 她凝望着市井,朱缙却静静凝望她的背影,不动声色叫马车走得慢些,让她看的更清楚一些。 天显得淡,他心情同样淡得很。 江宅本坐落在闹市之中,江浔发迹后,宅邸扩建了好几倍。后江璟元被斩首,江氏被抄,宅邸就被贴上了厚重的封条,荒凉寂静,因其主人是祸国殃民的权奸江浔父子而备受唾弃,无人接手,甚至那条街都鲜少有人踏足,氤氲着一股鬼气森森的晦气。 牌匾掉了,木漆剥落。 墨绿苔藓从墙角处滋生,滑腻腻的蔓延到石阶门缝间,给宅邸蒙上一层陈腐古森的面纱。 林静照站在宅前无声仰望良久,过了心底沉重一关,才迈步进去。 朱缙吩咐宫羽和其他两个锦衣卫在后等候,此番是微服私访,不宜惊动周遭邻里。 他自己则举着油纸伞,握着林静照的手,陪她一同进入。 江宅被抄的时日不算太久,虽门墙不至于倾颓,经过春夏秋冬数场雨水,砖缝间钻出了簇簇嫩绿的小草,同别处一样被原始的自然蔓延。 墙柜混乱地清扫,杂物散得遍地,可见当初抄家时的暴力痕迹,处处残存着血迹。当初江家人全家被流放砍头,江浔父子是人人唾弃的大奸臣,抄家的过程自然充斥着血腥。 衰风吹得叶儿响动,乱荷生在污泥中,饶是在万物恢复生机的春日,景色仍萧凉肃杀,偶尔有黑翅乌鸦停驻在枝头发出不祥嘶哑的鸣声。 林静照后悔来到这座鬼气氤氲的大宅,本以为来此是缅怀过去,现在看来她脆弱的神经有些承受不了。 毕竟,这是她的家啊…… 她捂着头,太阳穴锋利的锐痛,欲蹲下身缓缓,朱缙及时将她揽住,拢在伞底:“看累了吗,看累了就回去。” 江家的现状他早已和她如实说过,目前不让她来是为她好。 林静照使了些力脱开朱缙,雨痕散乱流淌在她苍白颊上,胸口沉重无比,含怨道:“陛下杀了我父兄,毁了我的家。” 朱缙冷硬如铁石,并未否认,事实上江家人必死,他坐在皇帝这位置上,涉及国法的事身不由己。 “你早知道,还偏要来看。” 林静照赌气与他拉开距离,不愿轻易回那比江宅更鬼气森森的皇宫。 江家再破败,事实再血淋淋,再痛她也要看。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愿整日生活在虚幻的镜花水月中。 多么希望她能化为尘土飘零融入这片大宅,和父兄永眠。曾几何时,这里还是明媚光鲜的,徜徉这美好的回忆。 朱缙迈上前两步将她追上,重新揽住她的肩,力道很大毋庸置疑。 今日带她来确实是他大发慈悲了,她该忘怀,接受皇宫里的新生活。 林静照感受到他锋利的锐意,未曾再挣扎,荷负所有的忧愁,唇间翕动着:“我连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朱缙长睫微微阖下,吻了吻她。 吻中弥漫着雨色,潮湿的,冰腻的。 “你不需要见他们。” 顺着尘土厚厚的廊庑一直往前走,越过凄凉荒败的前院,来到花木森森的后院。 此处被植被侵蚀得更厉害,春雨猛涨,坑坑洼洼,人已不太能落脚了。 林静照识趣地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该彻底和过去告别了,逝去之事已然逝去,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即便辛辛苦苦奔波至此故地重游,不过是刻舟求剑,年年岁岁人不同。 朱缙揉着她的发,揉她额角的雨痕。他会永远站在她身后,既然是保护她的壁垒,也是桎梏她的枷锁。 第122章 回去的时候,连绵春雨还在下。 林静照望着窗外掠过的市井街衢,来时尚有期待,回时空余剩下疲惫,心情恰如头顶铅灰色的天空一样黯淡阴翳。 她知自己即将又被锁回深不见底的幽宫,这一锁一辈子能否再踏出来很难说。皇帝是坐在至高宝座上的权力囚徒,她则是陪葬品。 或许被江宅破败萧森的景象所累,二人各自沉静着未曾开口。 沙沙的雨膏漏在车篷上,溅起一片片闪光的飞沫,远处乌云如墨般厚重黑暗。 朱缙静静看着那些荒凉的风景,覆住她的手,道:“回宫朕有话同你说。” 林静照大抵猜到了是什么话,眉目低沉,神如一片如霜的月色,几缕发丝在窗外吹来的瑟瑟寒风中飘来荡去。 归途远比来路要快,前一刻还在人声熙攘的市井,后一刻便到了庄严肃穆的天子之所。 可笑的是,林静照对后者竟更熟悉,更有种回家的感觉,莫名的归属感。 姜黄色的琉璃瓦顶正浸在一片雨雾中,满砌白釉的汉白玉水淋泛着光亮。 远方,苍翠万寿山作为整个皇宫的屏障,如烟雨中一巨人,蹒跚的身躯老态龙钟守卫着皇权。 至显清宫,二人的衣裳都不湿。 林静照这身二色水田服简洁柔软,比拖着长长裙尾的贵妃衣制穿着更舒服——恰似她初入宫那日,穿的一身民间姑娘的朴素水田服。 曾经她跪在君王面前,求君王放过。现在她仍跪在君王面前,等君王审判。 朱缙有话跟她说。 他坐在殿座龙椅之上,权力之巅,天下事皆是他一人的私事。君父者宰治天下苍生,操生杀予夺之权,永为万民之主,忠于他才是终于人间正道。 这件压抑的殿堂中,他曾经赐给她三样工具自裁,而今他将凤冠霞帔赐到她面前,使她脱胎换骨成为皇后,满足江家女昔日所有雄心壮志,虚荣野心,光彻江氏门楣,恢复她破碎的梦。 “咯噔”张全恭敬将凤袍凤冠奉于面前,地面发出细微的轻响。 林静照犹痴痴跪着,凝神,去俯视那她曾经被勒令脱下的皇后服制,宝印宝册。 朱缙庄重的仪态和肃然的心境,以最深沉的情调,正色道:“皇贵妃,朕晋你为皇后。千秋百岁与帝齐体,死后共葬一陵,不离不弃。” 虽然她没有子嗣,但无妨,多少离经叛道的事在他这一朝都首开先例了,添一位无子的皇后没什么。只要她点头,其它的事由他摆平。 香炉中烟雾如尺规一线攀升,天子面前空气浸透着规矩,无形炙热逼人的威压,可怕肃穆骇重,令人喘不过气。 金琐窗隔绝了外界蚕嚼桑叶的春雨声,殿堂似层层链条捆绑的紧绷之所。 林静照对帝王这一邀请早存心理准备,她曾被勒令脱下凤袍打入诏狱,声名狼藉,没想到还有机会重新登临后位。 他对她到底有仁慈在,或曰她尚有残余利用价值,从这些日他对她温存关照里有迹可循。 凤冠折射金色光斑刺入人眼,不似盛世的礼物,倒像是千钧之重的镣铐。 皇贵妃服制尚且穿得如斯沉重,何谈皇后,穿上了这辈子都褪不下来。 她神色不移,平静道:“陛下是与臣妾商量,还是命令?” 高处的人道:“是商量。” 朱缙的指不自觉扣在御案上,发出细微响动,透露了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以至于她良久没出声,他也没催,免得催出不理想的答案,他不想因二人一时口角,轻率毁掉了这重大抉择。 良久,林静照开口:“那恕臣妾不从命。” 朱缙的心咯噔一沉,遍体生凉,沉沉灭灭的眸光雪寒射向她:“为什么。” 他这样问得奇怪,很不似他风格,好像在问为什么“选别人而不是我”一样。 林静照只理智地答道:“陛下会有更好的继后人选,臣妾不适合。” “朕和元后形同陌路,未曾同床共枕过。虽是继后,却和元后无甚分别。” 朱缙神色冷肃,嗟悼之际,不自禁说出几句挽留之词,“朕除了你没有过别人。” 她风情月白:“嗯,臣妾知道。” 他微微严厉:“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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