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保护心爱的女人。 “岳父……” “住口!别叫我岳父!” 江浔怒不可遏,勒令陆云铮从明日起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因为陆云铮的胆大妄为,他也被内阁怀疑了,遭连坐之祸。 “若非杳杳心悦于你,老夫真要退了这门婚事!” 江浔大怒着拂袖而去。 留陆云铮一人在原地,怅然若失,浑身无力,如同被冻蔫的柿子。 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陛下竟放弃给贵妃娘娘上尊号。 那日行宫大火,他冒雨纵马赶往行宫,被侍卫拦在了外头。他坚决要见陛下和贵妃娘娘,可等到了天明也没等到人。 据说贵妃娘娘没事,受惊过度,直接送往皇宫修养了。 陆云铮将身家富贵都赌注在贵妃娘娘身上,现在,陛下亲自下旨不给贵妃娘娘“皇”称号了,对他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这证明,他押宝押错了。 押错的代价是极为沉重的,内阁将重新统治朝局,剪除异己,他和岳父江浔的政治生涯一起走到尽头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云铮却真有种绝望的感觉,眼眶酸酸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欲进宫面前陛下,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可陛下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正当摇摇欲坠之时,背后一双柔荑支撑柱了他的身体。陆云铮回头,是江杳。 “杳杳……”他发红嘶哑。 江杳道:“陆郎,你累了就在我怀里歇会。” 陆云铮一下子泪崩,将她死死抱住,“杳杳,我真蠢,我对不起你和岳父!” 江杳无能为力,轻拍他的背,唯有安慰他,再大的困境也会破云见日。 第16章 陛下和内阁争议林氏皇贵妃名分长达数月之久,最终内阁获得胜利,林氏的尊号去除皇字,仅为“贵妃”。 内阁老臣树大根深,熟于吏事,宦海沉浮的岁月比皇帝年岁还大,掌控年轻皇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皇帝固然是皇帝,这朝堂终究内阁说了算。 连日来陛下显清宫清修,林氏静居养病,风平浪静,一切尘埃落定了。 廷臣感叹,君臣不再分裂走向和睦,乃黎民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平静仅仅暂时的。 他们那位聪明的陛下不肯长久居于人下,更不会轻易认输。 四月清眀,首辅周有谦告假回乡祭祖,内阁剩张子昂等人值守。 朱缙忽然谕令内阁及六部,封林氏为贵妃不妥,加皇贵妃。 诸阁臣大为诧异,圣上旨意反复,旧事重提,坚决表示反对。 首辅不在,册封皇贵妃之事绝不能暗度陈仓。若圣上执意相逼,他们这些旧辅元臣唯有致仕。 所谓致仕,也就是撂挑子辞职归乡。 朱缙温旨挽留,暂不提此事。 数日后,次辅张子昂的宅邸,迎来了司礼监太监张全的漏夜拜访。 张全以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上来就跪,涕泗横流,哭诉陛下对贵妃娘娘的一片拳拳爱心。若不能封林氏为皇贵妃,陛下圣躬难安,希望阁臣体谅。 随同而来的,还有成箱成车的金银礼物。 张全是圣上的近侍,张全的意思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张子昂一下子明白了,苦肉计。 陛下软硬兼施,硬的不行就试图贿赂,只为偏宠妖妃。到底是没受过正式皇太子规训的藩王世子,贿赂大臣这等事都做得出。 可惜,他作为次辅不会泯灭自己良心,助纣为虐,背叛脚下立场。 张子昂严词拒绝了,正气浩荡,绝不肯与妖妃同流合污。 “老臣虽昏聩,不敢媚君取宠。” “请张公公回。” 陛下沉溺妖妃和道教,误国误己。若陛下还有半分良知,该当迷途醒悟,毁醮弃道,赐死妖妃,恢复早朝,在众臣辅佐下回归一个遵循儒礼的圣君。 张全挨了一顿说教,徒然无果,灰溜溜回去复命。 是夜,显清宫一夜无眠。 又隔数日,首辅周有谦回归。 未在文渊阁坐稳,便被司礼监太监恭恭敬敬请到了显清宫:陛下有召。 周有谦三朝元良,入阁参预机务四十余年,内阁只听他的意思而无视君父。陛下要做什么,首先得打通首辅的关节。 至显清宫,朱缙从青纱后踱出,罕见地以真面目视人,寒暄赐座。 周有谦受宠若惊,却心知肚明皇帝有所图。 第一次正式凝视君王圣颜,年轻的皇帝头戴道教的白桃香叶冠,白绢为衣,常年修持在丹鼎青烟中,身上萦绕着很浅的皂香。瞧着不像凡世的君王,更似山栖澡练的神仙。 君臣在殿,推心置腹,相谈甚深。 双方表达立场,朱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封林氏为皇贵妃,少一字不行。为爱妾争取名位之心,他坚如磐石,绝无动摇。 首辅周有谦立场同样坚定,册封区区一妖妃为皇贵妃破坏祖宗礼法,除非自己致仕,否则内阁绝不会答应。 朱缙焉肯轻易罢休,他好读书,这段时日来翻阅古礼为贵妃册封查找依据,证据十足。此时与首辅辩论,一言一语透着章法,逻辑严丝合缝无可辩驳。甚至亲写敕书,吩咐周有谦领着内阁照行。 周有谦当场将敕书封还,行为恭敬,态度却冷若冰霜,誓死不敢动摇宗祏。这违背祖训的旨意,他内阁不敢遵循。 朱缙屡屡被冒犯龙颜,瞥着眼前的顽固老人,快隐忍到了极限。 君臣拉扯数个回合,谁也不能动摇彼此意志。僵持到最后不欢而散,周有谦叩首而退。 君臣无法合作,君权和相权必须争锋。 朱缙负手临于窗前,独自望向一排青青不凋的松树,浑然天成的冷冽。 他是君王,却身不由己。 满腹经纶靠科举上来的文臣,看似是他的奴仆,实则个个有风骨,人人有手段,隶属于文官集团,代表臣权,和君王完全是对立的。 文官的利益连在一起,同气连枝。一有风吹草动,上下同心,抵御风险的能力极强。官官相护,法不责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相比之下,龙座上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以一人面对群臣。 所以很多朝代会出现宦官当政的局面,因皇帝在深宫中无所依靠,借助太监们的力量,形成一个小团体,反治文官集团。 但朱缙不同,他笃信道教本是个极度自我的人,不用宦官,不与任何人合作。 相对而言锦衣卫比较受倚重,但充其量也不过是皇帝脚下的爪牙走狗。 朱缙作为新登基的旁支君王,君权一直被深深掣肘。囚禁在皇宫中,他除了锦衣卫宫羽外,没有任何心腹,孤掌难鸣。 长期以来他名义上玄修,实则以玄修之名行朝隐之事,韬光养晦,蛰伏在道观中,不与强大而顽固的文官集团正面冲突。 他一直在忍。 之前林静照纵火私逃,掀起波澜。内阁趁机大加讦难,将触怒上天的帽子扣在林静照头上。 朱缙为稳住情势,只是暂时答应封林静照为贵妃,行权宜之计。 他不可能真放弃争夺名位的。 他拿林静照当一颗最锋利的棋子,从一开始就是顶级配置,不惜对峙群臣将她从大明门抬进来,岂能封个贵妃即止? 林静照是他最重视的贵妃,经他悉心灌养,打磨成一把趁手好用的利剑。 她的名分相当于他的名分,只有她堂堂正正成为皇贵妃,他才能摆脱太后和内阁的掣肘,成为有话语权的君王。 这是权力之战。 暮晚,一大片橙色的夕照映在显清宫。 春山耸立,浮动在傍晚的夕雾中,太阳仅剩下残影,失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 礼部尚书江浔悄然离开文渊阁,来显清宫见驾。宫门将禁,他得赶在太阳落山前见到陛下。 所幸,陛下见了他。 江浔跪在云母屏风后,老迈的身躯颤颤巍巍,“陛下爱重贵妃娘娘,乃人之常情。群臣不体谅圣心而执意拗旨,惹陛下烦忧,实属人臣之错……” 烛火惺忪,朱缙的身影若隐若现。 “爱卿这是改变主意了。” 记得没错的话,江浔以前并非贵妃党。 江浔老脸一红,他也没办法,实在走投无路了。自从女婿陆云铮公然支持皇贵妃后,朝臣皆对他冷眼鄙视,周有谦拟下月将他贬去金陵,京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妾室冯氏说得没错,如今他想保住荣华禄位,唯有去侍奉真正的天子。 他好不容易才从金陵的冷曹里爬出来,绝对不能再回去。 朱缙漫漫一扬手叫江浔起来,他近日接连吃了阁臣的闭门羹,正是用人之际,凡效忠者无论稂莠来者不拒。 他静静叙说:“阁臣欺朕幼冲,数次忤旨。朕虽笃念贵妃,不能赐她应有的位份,卿有何见解?” 江浔听圣上这话实是一把度人的尺,清楚传达了要收拾内阁的意思。 圣上和内阁的大战避无可避,此时的站队,决定了以后的荣辱与升沉。 江浔斗胆跪着爬到皇帝青纱帐边,做出一副他自己都作呕的样子,曲意逢迎: “微臣愿侍奉陛下和贵妃娘娘,效犬马之劳,但盼陛下不弃。陛下的敌人便是臣的敌人,臣愿为陛下清扫之。” 朱缙冷静旁观着,半晌,批准了。 他望着江浔苍老的面孔,浮现的却是林贵妃那张相似的脸。 不愧是父女,长相一般无二。 …… 自从那日宫火后,陆云铮一直在家中等候君命。 他笃定陛下不会就此放弃册封皇贵妃,确信陛下对皇贵妃是真爱。 赌局一定是赢的,绝对不会错。 即使内阁暂时获得胜利,他也不会投降,见风使舵地改变立场。 陛下希望林静照册封皇贵妃,他也是。 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皇贵妃的人,会一直坚守自己的立场,直到最后的胜利。 江浔从宫中回来,陆云铮特意驱车迎接,翁婿二人回合,不必多言,心领神会。 现在他们的名字共同出现在陛下信任“名单”里了,一旦内阁倾覆,他们将在茫茫大海中跳上了一座船,获得了免死金牌。 “谁忠谁奸,陛下心里有数,” 马车车厢内,江浔悄声对陆云铮道,“如今效忠陛下,或可保我江家无虞。” 陆云铮心情复杂,欲言又止。 “岳父…… 既然决定走这条路,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了。 今后,满朝文武皆是他们的仇敌。 江浔沉沉警告:“老夫留着你的婚约是因为杳杳,你要好自为之。” 毕竟这次江浔纯纯是被陆云铮拖下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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