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江浔从皇宫匆匆归家,脸色灰暗,满身疲惫。 姨娘冯氏领着婢女迎接,“老爷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浔进得卧房,褪去了官服,净了手,回道:“宫里临时出了点事,稍晚些。” 冯氏惯会察言观色,“老爷这是又遇上麻烦了?” 江浔藏着心事,“妇道人家不要胡乱打听。” 冯氏嗔怪,刨根问底:“妾身是担忧老爷,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乱子?” 发妻病逝后,冯氏这妾室便当起了家,多年来抚育儿女,操持中馈,端着正室的派头,帮江浔在朝堂上出谋划策。 江浔拗不过,将君臣争尊号的事说了。陛下要加封林氏,内阁不同意,双方便斗起法来。 冯氏咋舌:“陛下当真……这般看重那位娘娘?” 江浔重重叹息:“岂止是看重啊!” 那简直是极度的偏宠,盛宠,本朝开国以来没有哪个后妃能得如此厚爱。陛下是疯子,遇见林静照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要林静照一句话,陛下能将整个后宫废黜了。 想起在显清宫的遭遇,江浔此刻仍挂着冷汗。 冯氏疑惑:“这是为何?陛下乃修行之人,素来冷淡心肠,不亲近女色。” 江浔道:“正因陛下是修行之人,投鼠忌器,才更容易中林静照的招儿。据说此女是龙虎山的女冠,神仙转世,有长生不老之术,最会蛊惑人心。” 冯氏默了默,陛下斋醮的事是禁忌,不好私下非议,道:“无论如何,陛下册封嫔妃是后宫私事,内阁不该插手。” 江浔揉着太阳穴:“问题是陛下定要加此女为‘皇’贵妃,多一个皇字,危及太后和皇后,从私事变成了朝廷公事,内阁不得不插手。” 冯氏道:“陛下读书多,年轻,又聪明,下定的决心恐怕不会轻易改变。” 江浔叹道:“是啊。” 周有谦将烫手的山芋推给他,命他去写奏章驳斥林氏。 过后周有谦仍稳稳坐首辅的宝座,他却被陛下冷眼相待,前程仕途尽毁。 冯氏埋怨:“周有谦这是给老爷设套呢,老爷私底下送了周有谦那么多金银,他却一点不罩着老爷。” 江浔连忙阻止:“这些话也是白日能说出口的?快快住口。” 冯氏不听,继续道:“良禽择木而栖,周有谦不是个能倚靠的,妾身常劝老爷换棵大树,老爷偏偏不听。” 江浔一阵心酸,为了从金陵冷曹调回京城,他的确明里暗里给首辅周有谦送了不少银钱,几乎倾家荡产。 本以为抱得大树好乘凉,周有谦却压根没看上他,端着清流的架子,不惜得与他这失意多年的酸儒结交。 也是,他足足比周有谦早中了十年进士,混得却远远不如人家。在论资排辈的官场,他这等失意政客只有亦步亦趋替人背黑锅的份儿。 “你说得简单,哪有那么多大树可抱!” 官场是一张人情故旧织成的巨网,周有谦是文官之首,天底下只此一人。 “老爷糊涂了,臣子终究是臣子,再怎么厉害也是臣子。老爷何不调转舵向,去侍奉金銮殿上真正的天子?到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还敢鄙视老爷。” 江浔下意识皱起眉,“你是说……” 去陛下身畔,助陛下一臂之力,加封皇贵妃。 冯氏点头。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江浔斥道。 临阵倒戈,背叛了整个文官集团。 冯氏据理力争:“妾身一介妇道人家自然不懂,妾身只知道臣子再怎么力争,最后由陛下给出标准答案。” 既然做侍奉别人的狗,那便没有尊严可言,只要主人喜欢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是非黑白,远远没有自家仕途要紧。 不是这个道理吗? 江浔再三示意冯氏住口。 陛下虽年轻,心却比日月都明亮。如果要效忠,最好是发自内心真的效忠。做个墙头草,下场一定不会好。 起码在目前,临阵倒戈的事他还不敢做。 …… 午后。 江浔的女儿江杳闷闷不乐,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舞剑,弄得枝折花落。 丫鬟一问才知,原来江杳到处找不到未婚夫陆云铮。 陆云铮是江杳的未婚夫,二人青梅竹马,有将近十二年的情意。江杳甚是粘人,半刻离不得陆云铮。 “陆郎今日休沐一日,答应陪我去书斋。此刻消失不见,肯定又去当职了。在他心中,我终究没有他的仕途重要。” 江杳收剑,秀面布满阴云。 江杳虽是女儿,却不爱红装爱武装,舞刀弄枪,身畔时时刻刻佩着剑。 她在先太子朝的宫里当过女官,这把剑是先太子御赐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三尺青锋。 丫鬟道:“小姐您误会姑爷了,姑爷方才被老爷叫去书房,现在还没出来。” 江杳一惊,“我爹叫陆郎?为什么?” 丫鬟道:“奴婢不知,但老爷发了很大脾气,摔碎了茶杯。” 江杳心急如焚,登时前往救人。 恰好陆云铮垂头丧气地从书房走出来,如败落的鹰,脚步透着虚浮。 “陆郎。”江杳高声叫道。 陆云铮闻声,唤道:“杳杳。” 江杳关切地挽住陆云铮手臂,怕爹爹打了他,身上没伤才安心。 “你和爹爹吵架了?” 陆云铮委婉道:“没事,已经解决了。” 江杳认真警告:“大婚在即,你可要顺从爹爹些,免得影响了我们的婚事。” 陆云铮浮现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那是自然。” 他反握住江杳的手,去书斋的兴致也没有了,两人踏在石子路上,吹着郁倦的春风。 路过鲤池,共同坐在鹅颈长廊边。 “爹爹指责了你什么?”江杳盯着池面上的蜻蜓点水。 爹爹脾气那么好的人,轻易不生气,她严重怀疑未婚夫和别的女子有染。 陆云铮戳了戳她额头:“你这小脑袋想哪儿去了,我和岳丈朝政上有些分歧罢了。” “朝政分歧也值得吵一架?为何不好好说?” 江杳越发好奇,“什么分歧?” 陆云铮长叹一声,“因为宫里娘娘的事。” 陆云铮是神童,很早中了进士,却不会官场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那一套而惨遭排挤,至今仍在边缘地带当个小官。 这次林贵妃的事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所有大臣站在了首辅周有谦那边,包括岳父江浔。 陆云铮却看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他站在陛下这边,帮贵妃娘娘拿到“皇”字的称号,陛下日后必定记住他的名字。一步登天、飞黄腾达,甚至入阁也有可能。 他想去陛下的阵营。帮林贵妃上尊号,是他献上的投名状。 虽然他现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焉知日后没有大作为。 江杳听不懂复杂的政治谋算,只道:“可爹爹不让你这么做,对吗?” 陆云铮道:“岳丈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我一个小官如何斗得过满朝文渊阁大学士?陛下尚不与他们正面交锋。恐怕我一出头,谩骂的弹章多得能活埋了我。” 江杳叹息:“爹爹忧虑的是。” 江浔作为礼部尚书,护礼派的主力,断然拒绝给林贵妃上“皇”这等僭越的尊号。 陆云铮作为他的女婿,若公然支持此事,是背刺了江浔,江浔在朝中没法做人。 陆云铮怀才不遇,“杳杳,你知道吗?这可能是你夫婿这辈子唯一飞黄腾达的机会,失去了再也不重来。” 他不想让杳杳跟着他受一辈子苦,一辈子窝窝囊囊地活下去。 江杳亦伤然,“那陆郎,这件事本身对的吗?” 陆云铮摇头道:“这得分情况。对于太后和首辅他们来说,自然不对,因为给贵妃上尊号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对于咱们来说,对,因为有利于咱们。” 按照古礼贵妃能不能加皇字,这符不符合儒家伦常和祖宗遗训,陛下都不在乎,谁又在乎。 陛下本就是道家中人。 “眼下陛下孤立无援,我若去支持陛下和贵妃娘娘,必然在群臣中脱颖而出。” 陆云铮握紧拳头,踌躇满志,“大丈夫一展身手的机会来了。” 江杳静静听了许久,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权力这场危险的游戏一旦开始,非死不得退出,陆云铮必须做好性命相搏的准备。 相比来说,随大流确实是稳妥的方式,恰如爹爹一生小心谨慎唯唯诺诺。 但陆郎,显然并非池中物。 “陆郎,你再想想。” 江杳柔绵地靠在了陆云铮肩头,“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妻子,支持你的决定,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陆云铮深感欣慰,抚了抚爱妻肩头。二人的瞳孔中辉映着彼此,情比金坚,彼此是彼此最坚强的后盾。 “杳杳,你放心,不会耽误我们婚事的。” 他痴痴与她相互等待了十二年,才终于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十分珍惜。 江浔只这一个爱女,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份婚约敲定下来。 眼看婚期将近,下人们陆陆续续布置喜房,杳杳的嫁衣也绣得差不多了。 陆云铮甚至能幻想到,新婚之夜亲手揭开杳杳红盖头时的美好场面。 “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他要给杳杳最盛大隆重的婚礼,让她做最幸福的新娘,如果有可能,他还要为她争取陛下、贵妃娘娘的赐婚,让这场婚事载入史册。 江杳亦冲他甜甜微笑。 二人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云彩,手掌相扣,两颗心脏咚咚撞在一起。 第6章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高低错落的宫殿隐没在若有若无的雾气中,稀稀落落又矮又细的春草挂着霜。 陈嫔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到林贵妃所居的昭华宫,身后婢女抱了一大篮子礼,尽是些稀有珠玉香料之类的宝货。 前日请安时,她也非议了林贵妃,虽侥幸没像赵贵人那般受重罚,心头一直惴惴,今日决定登门赔礼道歉。 “贵妃……会原谅本宫的吧?” 她自言自语着,忽又觉得叫贵妃不太合适,林贵妃马上是皇贵妃了。 婢女宽慰道:“林娘娘是个宽和温柔之人,娘娘既有诚心修好,林娘娘定然会谅解您的。” 陈嫔嘴唇哆嗦:“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那日林贵妃不过敬茶时多跪了一会儿,陛下就无情罚了整个后宫。后宫俨然是林贵妃的天下,陛下完全站在林贵妃这一头,林贵妃叫谁死谁就得死。 至昭华宫外围的竹林,主仆二人被劲装结束的锦衣卫拦住。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道:“前方昭华宫重地,陈嫔娘娘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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