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呢?你是臣妻,连枚棋子都不算,纯纯替陛下监视我和江浔的。即便我与你和离,你如愿以偿入了后宫,你觉得是林静照的对手?林静照并非柔弱的深宫女子,有的是机心和手段,你确定在后宫那种吃人的地方会幸福?” “江杳,你根本不知道!” 他锐利的话语中呲呲闪着火花。 江杳停下脚步,却未曾回头。 “陆郎,你。” 她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语气痛苦而夹杂沉郁警策,“你根本不知道。” 重复下他的话,她又补充道:“你好自为之吧。” 黯然神伤,离开了陆宅。 陆云铮没有追,一个人枯坐到了天明。 两败俱伤。 内心千丝万缕,理不出个头绪。 试图静下心潮,见铜镜中的自己色如枯蜡,发丝蓬乱,失魂落魄似个流浪儿。 他万万也没想到,君王竟然是自己的情敌,堂堂帝王竟然做出君夺臣妻的事。 陛下他已经拥有足够多了,睥睨四海的天下之主,后宫佳丽无数,为何就不能好好和皇贵妃过日子,而非要横刀抢走他的爱妻呢? 这瞬间,他好嫉妒陛下。 命运如此弄人,他得到了杳杳的人,杳杳的心却在君王那里。 第58章 陆云铮独自僵坐了整夜,天边墨色渐渐淡褪,升起鱼肚白,朝霞涂抹在似暗非暗的天空,撒些薄弱的光辉。 他满腔痛苦无从纾解,叫仆人送上了酒,平日酒量不佳的他一口气喝了七八壶,烂醉如泥,喝了就吐,吐了再喝,纯纯自己折磨自己。 仆人好心劝诫,反遭陆云铮训斥。内阁的人多次来请他这首辅,他皆闭门不见,醉在榻上人事不知,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胡话。 连续三天,他房中充斥着浓重的酒味,颓废疲沮,昏天黑地,厚厚的帘幕拉着,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哀莫大于心死,陆云铮此番被严重打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爱了多年的女人竟无情背叛他,他心上被掏了个血淋淋的窟窿,偏偏情敌还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人,他丝毫奈何不得。 陆宅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滔天的怨气使这座宅子失去了往日生机,被脓肿得凉湿空气裹住,夜长无寐天不明,烦闷郁悒。 直至第四日头上,江浔和江璟元父子匆匆找上门来。 家丁以为这父子俩故技重施又要在陆宅前哭闹,以强硬手段阻拦。这父子俩死活不走,态度坚决,定要将陆云铮揪出来。 僵持良久,陆云铮惺忪地从卧房中走出,青黑的胡子茬儿覆满下巴,衣衫松松垮垮,浑身酸腐的酒气,打着酒嗝,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岳父大人,有何贵干。” 他蔫头蔫脑地招呼句,哈欠连天。 江浔罕见地疾言厉色,急切询问:“陆云铮,老夫今日来有要事相询,你知道杳杳在哪里吗?” 陆云铮揉了揉太阳穴,听到这名字下意识皱满了眉头,摆摆手,拈酸喝醋地说:“我怎么知道,她应该和你们相亲相爱才是……” 江璟元大声打断:“妹妹已经失踪五日了!若非你将她囚禁,她能在何处?她当初那么爱你,你却如此待她,你还算是人吗?” 陆云铮听得额筋剧烈一跳,顿时涌起杀人的怒意,揪住江璟元衣领道:“谁囚禁她了?你们贼喊捉贼,整天逼她,反倒找我来要人?” 江璟元一下子被掐得双脚离地,眼珠涨凸,脸憋成了猪肝色,也不知陆云铮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人掐死。陆云铮遒劲的手臂隐隐在颤,狠意纵横,血性在那瞬间冲昏了头脑。 江浔见此连忙劝阻,扯开了陆云铮,“好了!现在不是纷争的时候!陆云铮,你既说杳杳不在陆宅,老夫信了,杳杳以前每天会给老夫通家书,如今确已断联五日了。” 陆云铮心中一刺,原来杳杳以前每天都给江浔写家书,果然是父女情深,他这外来的丈夫放在第二位。 不过瞧江浔二人这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杳杳真的失踪了。 他烂醉如泥,已四五日不问人间事,并不知外面的风云。 陆云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唤来守宅家丁,询问根由。 家丁禀告说夫人五日前的夜里擦着眼泪离开,训斥下人不要跟着,之后便再没回来过。 陆云铮大怒道:“混账!怎么不早禀告?” 挥手给了那家丁一耳光。 他一直以为杳杳这些天在陆府,才与她冷战着等她主动低头,谁知杳杳一去不复返。 五日着实是很长的时间了,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错过了最佳救援时机。 一阵可怖的恐慌渗入心头,陆云铮额头冒出层层冷汗,刹那间将最坏的结果在脑中过了一个遍。 江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捋着花白的胡子。 江璟元性格急躁,戟指训斥起陆云铮的错处来,言辞十分激烈,口沫横飞,给陆云铮扣个负心薄幸的帽子。 陆云铮方才还与江璟元激烈地争高低,此刻像蔫了的茄子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任凭江璟元詈骂而空盲盲不知反驳。 江浔怕再惹怒了陆云铮,示意江璟元住口,礼貌而不失威严地警告道:“陆云铮,杳杳既是在你这里丢的,无论如何你得把她找回来,她是老夫唯一的女儿!” “她也是我唯一的爱妻!” 陆云铮咬牙切齿地强调,声线沙哑得像绷断的琴弦,颜色愠然。 杳杳怎会蓦然失踪? 联想起她疑似锦衣卫,与宫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她失踪很有可能去宫里了。 千万别。 他猛烈摇头试图甩掉这念头,手指狠狠抵住了额,烦乱如麻,悔意层层叠叠地侵蚀内心,头脑在酒意的作用下恍恍惚惚。 他不该和杳杳吵架的,不该。 他是混帐。 那日他话说得重了,定然伤到杳杳的心了。 如果她去找陛下,最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江陆两家忙忙碌碌在京中寻了江杳两日,快要掘地三尺,甚至托了在外为官的友人帮忙寻找,依旧是全无音讯。 事情一筹莫展,渐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江宅内,江浔、江璟元、陆云铮三人相对而坐,博山炉中飘出一道细细的篆烟,无形的浓重烦愁氛围塞满了房中每寸角落。 陆云铮再三探问江杳从小到大是否接触过镇抚司,或者与什么厂卫有联络,江浔禁不住一阵震颤,杳杳哪会认识那些杀人血刃的锦衣卫,道:“老夫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陆云铮也觉得杳杳以前很正常,她被诱化成锦衣卫只是最近的事。 他留了个心眼,没敢把杳杳近来的异常对江浔和盘托出。 江浔叹声一息接一息,短短七日本就斑白的头发没剩几根黑发,恓惶落寞,难以消受,神色间充斥着作为父亲的忏悔。 陆云铮比江浔知道更多内幕,也更懂得事情的可怕,急切中夹杂着些微恐慌。 虽然不知杳杳何时被培养成锦衣卫的,但陛下是一个虚幻的“天”,无限的皇权收拢在他一人身上,神器,政权,帝位,权力具有极其的深度和广度,杳杳只是初出茅庐的姑娘,蓦然撞上去会粉碎,会头破血流,完完全全走上一条不归路。 况且陛下又有皇贵妃,杳杳做了他们的锦衣卫,只能沦为工具。 杳杳焉能斗得过皇贵妃呢? 他不能袖手不顾。 无论如何她是他的爱妻,陪他度过了那么多岁月,他要找她回来,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陆云铮叫江浔等人先回去,自己想办法寻杳杳。准备地说不是寻,而是救。 杳杳所在的那个地方,即便他这首辅也无法轻易踏足。 但为了杳杳,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 皇宫。 紫阁丹楼,廊腰缦回,烈日炎炎灼烤着大地,大明殿丹墀之下,汉白玉磁石反射耀目的白光,雕刻鱼兽处出没于波涛之中。紫宸九重,彰显皇庄独一无二的雄浑。 陆云铮换上一品官服,头戴君王昔日所赐白桃香叶冠,求见陛下。 滚滚黄河水的日光晒得他的影子浓黑,汗珠顺颊滑下,融不化他铁铸的意志。 陛下正在玄修,不见任何人。 陆云铮郑重跪着,沉默地倔强。 他头戴象征君王雨露的香叶冠,犹如免死金牌,大内侍卫不敢对他无礼。 东厂沈公公手持拂尘,矗立于前,细声细气蕴藏着危险,“陆大人,咱家再问您一遍,您无事生非地逼在宫门前,究竟想做什么?” 陆云铮跪立的身子笔直不动如石狮子,道:“寻臣妻。” “寻妻为何到大内来?” “因为臣要寻的妻是镇抚司的锦衣卫,江杳。” 他一字字滚烫地说,比日光还烈。 “宫里没有您的妻,锦衣卫也没有叫江杳的一号人物。您丢了妻子该去江阁老家里寻,那才是您的岳家。” 沈公公皮肉不动,鬼蜮小人作祟的卑鄙模样,“请回吧。” 陆云铮置若罔闻,只毫无波澜地重复道: “微臣要妻江杳,求陛下允臣带她回家。” 他风骨俨然,光明磊落,浩荡正气于天地之间,堂堂首辅完全没把阉人放在眼中,哪怕是东西厂那些最阴狠毒辣的阉人。 他此刻跪的是君王,是天家,而非阉狗。 “微臣求见陛下!” 直接略过了太监,对向乾清宫。 ——虽然乾清宫已经许久没人了。 沈公公常年在东厂做事,牢狱里阴晦的气质浸满全身,在太阳底下显得鬼气逼人,加之那细得割人的嗓音,皇家走狗的作派淋漓尽致。文官集团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集团。 “那陆大人您是打定主意干冒天威,要在皇宫闹事了?” 日华浮动下的琉璃瓦,镇脊的鸥吻,缠绕龙凤的玉柱栏杆,这是不容置喙的权威,这是飞鸟都要噤声的禁忌之所。 陆云铮依旧还是那几个字,玉石铮铮作响撞在一起,“微臣要见臣妻。” 沈公公代表的是显清宫中的君王,怀着些微敌意地道:“首辅大人这么做,宁愿放弃您打拼多年的仕途吗?” “愿意。”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的爱妻被锁在这九重禁闼中,他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他敢跪在这里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绝对不会让步。 声声回荡于禁宫之中。 他来讨妻。 好歹他当年把林静照送上了皇贵妃之位,凭这点恩义,陛下也该宽赦这一次,放他妻子回来。 沈公公问罢了话,回去向君王复命。 半晌归来,最后对陆云铮道:“陆大人,您先回去吧,此事陛下已然知晓,会帮您寻到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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