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就火速上路。 仿佛是为了给予英勇守卫家园者的最好的回报。 在他们于南线奋勇为潞州而战的时候,北线,那一场同时正在进行的决战, 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在永安出发半个月后,大捷的露布飞传来到太原府。 这一战,斩首三万级, 胡酋的金冠大纛委地尘土,狼头纛积如丘山;获牛羊马驼以十万计, 穹庐毡帐焚毁连绵三百里, 弓刀甲仗,堆积如阜。 大军挥师北进,拓边七百余里, 立界碑, 命不得擅自南下牧马,虏王以下,贵族三十六人, 尽枷送太原府,余下编户屯田,教化华风。 而最后一战,立夺旗斩将功劳者,便是此前曾消失数年的那位曾引发河东民众侧目的有着特殊身份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据说在那一场发生在狼山前的大决战中,敌酋安木岱以破釜沉舟之势,组二十万铁骑,朝裴家军发动疯狂的车轮大战,自己坐镇中军,鼓舞士气,死去同袍的尸体,被一层层筑成用来阻挡敌锋的拒马,大有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疯狂之态。 陷入僵局之际,便是他一弓一枪一马,领一支敢死锐勇,刺入胡骑铁阵,血衣浸透三层犀甲,马头络脑积血凝痂,硬生生,将号称铁壁的狼山部阵撕开三丈缺口,百步之外,射倒安木岱头上大纛,于旗杆轰然倾倒时,策□□神骏,连跃三重拒马,斩落了正被部众簇拥仓皇撤逃的敌酋之首,可谓是青简永镌,此战斩将搴旗第一功。 消息传开,满城沸腾,仿佛也再无人记得他从前的那些事了,街头巷尾,坊间提及,无不是颔首击赞,翘指称奇,坊间小儿,更是个个争唱“裴家二郎破狼山”。 就在满城欢庆,翘首等待凯旋的时候,李霓裳一行人却要踏上回程了。 起先带来的军队大队已提前返程。 此刻,不是她不愿意和河东一道感受大捷凯旋的荣光和喜悦,而是她也必须要回去了。 李长寿传来飞报,因李珑与大长公主太久没有露面,主持大局的长公主又不见了,消息传开,引发各种猜测,坊间人心惶惶,官员相互打探。 不但如此,崔重晏战败身死的消息也正在飞快传播,此前已受他节制的一些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人,近来又动作频频。李长寿自己一人,唯恐无法控局,希望她能回去。 白姝君送她出太原府,一同送行的还有阿皎。 如今最快乐的人,当数河东白家的阿皎小娘子了。一路之上,她不停憧憬就要见到叔父的喜悦,还把自己学来的“裴家二郎破苍山”的歌谣唱给李霓裳听。 “公主,我阿爹写信说,他们就能回来了。公主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阿皎眼巴巴地看着她。 “阿皎!”白姝君笑着叫了声女儿。 阿皎嘟了嘟嘴:“好嘛!我知道了!我可懂事了!” “公主保重,若是有事,可随时发信给我或是君侯,得空的话,也记得来走走!” 白姝君含笑和她告别。 李霓裳也登上马车。忽然看见白家动了的马车又停下,车门打开,阿皎也不知和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含笑点头,她飞快爬下马车,独自追了上来。 李霓裳急忙也下去,迎了上去,却见她低头,在身上背的小荷包里掏出样小物件,捧了过来。 原来是只用玉做的哨。 阿皎示范个她,含到口里,鼓起腮帮子,嘟嘟嘟地吹了好几声,然后用自己的小手帕擦了擦,递过来,说想送给她,以后她没事的时候,吹起哨子,就能想到自己。 李霓裳有点意外,更多是欢喜,便郑重接了过来,道:“好,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还要记得吹哦!”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 李霓裳忍俊不禁,答应下来。 “对了,这原是我叔父送给我的。是他亲手做的。是我包里最喜欢的东西了!”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 “我要把我最喜欢的送给你!方才我特意问了我娘亲,她说可以,叔父不会生气的!” 小姑娘说完,这才依依不舍地乘着马车远去了。 李霓裳停在车边,低头,指尖轻抚玉哨,微微出神之际,听到路边有人呼了声自己,抬头,见是韩枯松骑马赶了过来,便将哨小心收好。 韩枯松也是来送行的。说谢隐山那日大战结束后,便匆匆离去,自己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叫李霓裳下次若是方便了,代自己道一声谢。 李霓裳答应下来。 “那老贼居然真的就没了?”说完话,韩枯松也不走,忽然自己叹了口气。 “先前我也听说了事,我还想着是不是以讹传讹,又说不准是那老贼诈死。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惆怅之色,很快又道:“幸好虎瞳看不上他,知道了,也不会难过!” 他仿佛松下一口气,又转向李霓裳:“听说公主当时也在?怎么一回事?说我听听!” 李霓裳将经过说了一遍。 这一次,他半晌没作声,忽然,翘了翘拇指:“痛快!没的说!这老贼,年轻起,我就瞧他不顺眼,起个名字还叫什么云郎!”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我骂了他一辈子,别想我因为他真死了就不骂了!不过,该说不说,就这个,我服气了!” 他从马背上拽下拴着的酒嚢,咬开盖,走到路边,洒酒与野,对着虚空道:“老贼,你就安心走吧!看见静妹,你跟她说一声,虎瞳我会照顾好他的,让她不用记挂!” 洒完,他转身朝李霓裳行了一礼,骑马去了。 李霓裳看着大和尚的身影消失,转头望向了附近的一个方向。 “公主,该走了!”李忠节轻声催促。 李霓裳让他转道继续上路,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裴家旧居的附近。 她循着熟悉的旧路入庄,停在了一扇门前。 裴隗已经很老了,腿脚不便,这两年一直独居老宅,养病护陵。李霓裳叩开门,呈上访礼,对着出来的老奴道了来意,老奴进去,片刻后出来,将她领到一间堂屋,轻声道:“老家主,公主到了。” 堂屋光线昏暗,裴隗膝横拐杖,坐在窗前夕阳里,用苍哑的声音问她何事。 李霓裳行礼,先说了一番礼节的话,随即斟酌道:“胡德永其人,裴公是否知道?前些时日,他归乡前,对我提及,回去后,想作一部前朝故旧忆集,名字已经起好,《耄老闲笔记》,不是为著书流传,而是如老农记岁时,自藏纪念而已。又说因年纪老迈,从前事许多记不清了,更怕自己不知而遗漏,感慨旧僚零落,当世能帮他的,或也就剩裴公了。可惜路途遥远,只能抱憾。他对我颇多助力,我无可回报,常记念在心,这回因守城缘故,我恰好来此,想到裴公就在此安养天年,贸然造访,盼裴公解惑,回去后,我可转他,如此,也算是我为老宰公尽的一份心意。” 裴隗点了点头,脸上慢慢露出丝笑意:“公主不必顾虑。战事又起,早两年,我还能出一点力,如今是真的要服老了。你这回借兵,我也听说了,替裴家谢你。只可惜我当时在京中也不多,所知只怕所限。他想问什么,我若是知道,必无所不言。” 李霓裳欢喜道喜。裴隗呼人给她备笔墨。李霓裳起先胡扯,问了别的她知道名字的人。一一记录下来。问了几位过后,道:“还有一位宇文纵。便是不久前方去了的那位天王……” 她留意到裴隗原本和蔼的神色微凝,没说话,忙搁笔赔罪:“我知此人不该提及,说他名字,只怕都辱没贵府,只是看胡德永对此人颇多着墨,说,录诸公生平,无论忠佞贤愚,都应当据实直书,善恶皆可为鉴,一时疏忽了。裴公若是不愿听此人名字,那便掠过。” “无妨。”裴隗沉默了片刻,道:“他想问甚,你说吧。” 李霓裳忙道谢,坐回去再次提笔,随即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他说宇文纵年轻时,叛出朝廷之初,因裴大将军怀善,曾劝成其回头,后却又因朝廷出尔反尔,诱杀全家,断了他路。因时日长久,他年纪老迈,到底是崇正十六年,或十七年?又或那几年,如何一一对应,他记不清楚,很是苦恼。” 她说完,见裴隗闭目,似在回忆,片刻后,睁目,缓缓道:“初叛是十六年夏五月,复叛是次年二月。” 看来是真的了!只是还不知道更多细节而已。 李霓裳装模作样记下来,正待再迂回打听,却见他咳嗽了几声,面露疲色。 那老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道:“老家主,该吃药了。” 裴隗道:“就此罢了吧。一来我也年老混沌,不比胡德永灵清多少,即便记得,怕也是错。二来,我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边将,即便有所知,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对他著书无益。” 他这是谢客了,何况年老体衰,李霓裳怎敢勉强,忙收笔,开口告辞。 裴隗留她用饭,听到她婉拒,说要赶路回去,也不勉强,吩咐人送客。 李霓裳便收起笔录,恭敬再次拜谢过后,跟随那老仆出门而去。 “且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唤声。 李霓裳转头,见裴隗凝目自己,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有些莫名。 再片刻,正待询问,听到他缓缓道:“公主路上小心。” 李霓裳感激言谢。裴隗不再说话。 她跟随身前的老仆出屋,走前,忍不住转头。 屋中夕阳已经黯淡下去。 老者还是那样端坐在案后,目送凝她。 他枯掌覆膝,远远望去,老屋阴翳下的身影,如锈枢般凝定,西窗棂的昏光勾勒他的半面,另半昏暗。 李霓裳知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裴家老叔祖这里,是不可能再问出些什么了。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看来胡德永临走前说的应该是真。 十五年花朝节后,裴蕴静辞别回家。 十六年夏五月,宇文纵初次叛乱。应是当年年底左右,同意降。 十七年二月,短短几个月后,他再次反叛,原因是她的父皇出尔反尔,杀了他全家。 此后就是与朝廷长达几年的拉锯,最后败在大将军手下,远遁他乡。 这就是李霓裳理出来的当时时间的大致脉络。 虽然,这个新发现可以有助于理解天王为何迁怒裴家了,毕竟,大将军在中间有过转圜。但,事情回到焦点上。 实话说,他若因此缘故,在后来裴家落难北迁西州之时加以刁难,乃至做出有所强迫的举动,在李霓裳看来,还是出格了。 李霓裳如今所知的天王,随性情偏激,行事独断,但却还算是有度。 或许是年轻时的他,性情比如今会更加偏激的缘故吧。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94 首页 上一页 1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