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想过告诉他一切,令阴谋粉碎。然而,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枷锁死死将她扼住,她做不到对姑母如此彻底的背叛,做不到。 她想不如就此了结,死在这条名为汾水的河流里,以此种最为简单也是最为懦弱的方式,结束一切。在她死后,谁兴谁亡,与她又有何干。她是浮在汾水上的一条鱼,逸游自在,无记无挂,再也没有任何世间之事可以羁绊住她。 可是姑母终究还是姑母。 或许,在她尚未登上西行马车之时,姑母便已将她身上的每一只毛洞,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连死的权利,也握在了姑母的手里。从她七岁那年的那一个夜晚过后,她便应当已经知悉这一点的。 然而此刻,李霓裳却又被自己方才因了小金蛇而触发的那个念头弄得心神不宁。 她再也不管小金蛇如何追逐虫子,慢慢卧下,拉高被头,将自己蒙头盖脸地遮挡起来,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晓色渐透窗纸。小金蛇早已嬉累,吃饱了躲到床榻的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睡起觉来,帐内只剩几只侥幸逃得小命的灯笼虫,无精打采收翅停于帐角,一动不动。 李霓裳安静地起身,掀起帐帘,推开窗,放出那几只剩下的虫。劫后余生的虫子起初似仍茫然,只会徘徊在窗口,竟不肯离去,片刻之后,方找到方向,飞向水面,展开的两只透明虫翼映着晓色,消失不见。 李霓裳闭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再过一夜,明天,便是裴家二郎来此迎亲的日子。 最后一天,公主落脚的螟定驿外表看起来和此前几日并无两样,实则气氛却是悄然变得紧张起来,偏在午后,公主又欲于河畔搭设一只帷帐,她要过去,赏春透气。 很久很久以前,长安还是长安的时候,每年春气才刚到来,只要天气晴好,城里的人便迫不及待拖家携口而出,纷纷涌向城东郊外的曲江池。通往曲江池的道路两旁,到处可见帷帐。高门富户们的帐篷搭得又高又大,小门小户无力如此享受,却也不妨碍他们寻到一片桃花盛开的草地,随意铺上一张地簟,阖家老少或坐或卧,品尝着昨夜特为今日准备的春食。那酌春的歌声,能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 那些都是残破的旧梦了。 看得出来,瑟瑟对公主的这个突发奇想并不如何赞同,然而,在公主的坚持下,她终还是不敢抗命。 帷帐背对驿舍,设在岸边一块平坦的细沙地上,向着汾水,张开帐幕,入目便见宽阔的河面和对岸的荒野,在野地的尽头处,春山若隐若现。 瑟瑟指挥婢女们在帷帐内铺上地毯,摆了果子和酒水,全部准备完毕,预备自己一道留下。 公主停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之下,纤指拨弄着一支她不知何时折来的芦草,一阵河风吹来,公主柳腰莲面,娉娉袅袅。 她不允瑟瑟陪伴。 瑟瑟无奈,只得退下。 李霓裳转面,望向不远之外的一道身影,与那人四目相接,随即收目,走进了帷帐。 春月静静地升在汾水的河面之上。 天黑了下来,崔重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帷帐旁。他弯腰走了进去,停在公主之前。 李霓裳坐在烛火之畔,手中仍执着白天折下的那一段芦草,抬目望他,唇畔显出一丝淡淡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迟疑了下,盘膝落坐在她对面,摊开紧紧捏握的一只拳,显露出藏在掌心里的草叶,将碎得已是看不清小字的这片草叶,还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午后瑟瑟指挥婢女搭设帷帐之时,李霓裳行经崔重晏的面前,自芦枝上摘下丢他靴前的那一片。 或是为了避免因他私下接触公主而可能引发的任何不必要的风险,这一路之上,瑟瑟看管得很严。 今夜是二人首次的私面。 “我安排人拖住了瑟瑟,她暂时不会来此。”崔重晏说道。 “公主约我,所为何事?” 以芦茎为笔,李霓裳在地面一片她备好的细沙之上,慢慢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 崔重晏看一眼,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便猜到她今夜约见的目的。 他凝视着对面的女郎,眼内露出了同情而怜惜的神色,然而他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公主,你太善心了。偏偏你的出身,注定你不能有任何的善心。你这样,对谁都不会有好处,也只徒令你自己加倍感到痛苦。” “若是我能够,我定会帮助你达成你的任何心愿。但你想放过裴家兄弟,我恐怕爱莫能助。” “公主见谅,也请保重玉体,万勿再如昨夜那样以身试险。” “裴家兄弟不值你如此。世上任何人都不值你如此。你最当做的,是保重自己。这也是我今夜来此想与你的讲的话。” 他说完,起身,便待行礼告退,却见她自袖中取出一道信笺,推了过来。 崔重晏并未立刻接过,抬目望她,见她依旧那样含笑望来,迟疑了下,终于接了。 片刻后,他的神情已与方才大不相同,倏然抬目,神情惊疑不定。 李霓裳要和他做一个交易。 她告诉他,裴家应有一笔数目惊人的传自先祖的藏宝,她的姑母长公主渴求已久,本想利用蕙娘婚事派瑟瑟去裴家刺探,然而出此意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了。 他本出身世家,胸吞云梦,却忍辱负重,至今仍要听命于人,不过就是因为时机仍未成熟。假想他若获得藏宝,招兵买马,又何须继续等待那渺茫的不知究竟哪日才能到来的良机?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他得到这笔藏宝,但她会尽量为他提供帮助。条件便是要他阻止明日之事。 她之所以如此行事,而不是选择直接将事告知裴家之人,是因她不能那样做。 尽管从她约见崔重晏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在背叛姑母了,然而,她依然还是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为姑母达成她的心愿。 姑母所做的一切谋划,包括寻觅藏宝,终极目的,是利用齐王复国。 日后,待崔重晏起势,助姑母达成心愿,则也算是她对自己今日背叛的一个弥补。 所以她寻到他,希望与他达成这个交易。 李霓裳迎上来自对面的惊疑目光,再次执起芦杆,在沙地之上,一笔一划地道: “即便没有藏宝一事,裴家人如计划一般明日死去,此事于崔君而言,又有何益处?” 明日计划若成,齐王得徐宿之地,日后势力膨胀,他这个义子,或许反倒没从前那么重要。 相反,若是不成,孙荣怎肯凭空让地,必与齐王翻脸,二人乱斗,还有宇文纵的威胁,他自然更成齐王倚靠。 那二人合作对他有利,还是相斗对他有利,李霓裳不信他想不清楚。 果然,崔重晏盯着她落在沙地上的字,凝定了良久,慢慢抬眼,目光闪烁。 “原来是我轻看了公主。”他说道。 “只是公主,你就不怕我日后再叛你的姑母,自行行事?” 李霓裳神情平静,再次落字:“谁又能保证,齐王便永远甘做背后之人?” 将来的事,谁也管不了那么远。她李霓裳自然不能,姑母也是不能。 真到了那个时候,倘若她还活在世上,再论吧。她并不关心。 崔重晏慢慢地道:“诚如你所言,我与裴家兄弟,如今并无实际的利害冲突。” 他停了一下,终于开声:“如此我便不瞒公主了。” “行宫那里,等到婚礼上裴世瑛等人结束宴饮之时动手。行宫周围草木丰茂,利于埋伏,他一出行宫之门,便有暗箭齐发,料他难以防备。即便叫他侥幸逃过暗箭,其余埋伏之人也已将行宫层层包围,到时悉数杀入,血洗行宫!” “除此……” 他看了眼李霓裳,一顿。 “明天晚上,讫丹人也将出动重兵,分两路同时偷袭雁门关与天门关。只要攻下一个关口,便直逼太原,里外应和,再血洗府城。” 李霓裳听得面上血色尽失,情不自禁圆睁双目,一把攥住了崔重晏的衣袖。 崔重晏看一眼她攥住自己的手,抬目继续道:“公主,我可以送消息给关口,叫他们提前防备讫丹人。我亦不愿看到异族入境。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行宫这边,就看他们的运道了。准备了这么久的计划,事关重大,莫说队伍里有孙荣之人,便是齐王,也不会完全将掌事权力交我。他们是否另外还有别的安排,我不敢保证。在我的背后,也不知有多少双眼在盯着,我若稍有动作,必会被他们察觉。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至多到了时候,我不动手便是。” 李霓裳心绪如麻,双手握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自然不能要求崔重晏将这个阴谋也告诉裴家人。他肯通知关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事实上,无路是她还是崔重晏,谁若将这消息直接告知裴家之人,那么事后,很难能够不让齐王或是姑母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她会受到如何的惩治,无关紧要。但她身边的人,必将全部不能活了。姑母做得出这样的事。 有没有什么法子,既能叫明晚血洗行宫的计划受阻,又可以不叫齐王和姑母怀疑到她或是崔重晏的头上? 她起身走出帷帐,立在河边,任冷风吹着自己,好让混乱的神思平复一些。 蓦地,她回过身,快步朝里走去,一把抓起芦杆,在崔重晏的注视之下,胡乱抹平沙面,飞快地写下了三个字。 “宇文纵?” 崔重晏起初不解,重复一遍,很快,他亦顿悟了过来。 “我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安排人假冒宇文纵之名,先行下手,提前在行宫外作乱。如此,既能提醒裴家人,又坏了齐王之计?” 李霓裳的一双美目闪闪发亮,看着他,用力地点头。 崔重晏顿了一顿,静默了下去。 霓裳等了片刻,不见他的回应,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不禁惴惴了起来,转头找那芦杆,待再写字问他,却听到他慢慢地道: “公主的这个计策很好。我会照公主的意思,安排下去。”
第27章 终于等到他明确应承的话。 李霓裳面露欣喜笑意, 定了定神,又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明日的全部步骤,自觉应当不会出大纰漏了。即便不能达到阻止埋伏动手的目的, 至少, 想也足够警醒裴家之人了。裴家若是这样还是分毫未起疑心,想也不可能在经历十几年的艰难蛰伏过后,还能重新崛起。 她思定,微吐出一口气,想到也该回了, 免得瑟瑟起疑, 便望向崔重晏,却见他依旧那样望着自己,既不说离去,也无别话, 神情之中,仿佛隐含一种别样的莫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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