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栀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说道:“有些事早一步晚一步,天差地别,最好还是能在年前了结此事。” 红景铺好床,见红蓼已然服侍姑娘沐浴完毕,便将两个暖炉塞到床尾,掖了掖被角,起身前去另取大巾为姑娘擦拭头发。 “锦葵方才过来一趟,说是珠镜殿沈贵妃身边的大监留下邀帖将将离开。” 秦栀拢着长发微微侧头:“宫宴定下日子来了?” “冬月初三。” 后日。 京里王公贵族以及七品上官员子女才能参加的宫宴,交由沈贵妃和薛妃联手监办,明面上是消遣放松的宴会,实则是两妃为各家兄弟挑选合眼缘的女郎,这是圣上宠爱两妃的凭证。 红景见她迟迟没有动弹,忍不住跟着看向菱花镜,镜中的姑娘面若桃花,灿如春华,素来乌黑灵动的眼眸此刻有些失神怔愣,唇微微启着,像聚了一团露珠的花瓣。 “姑娘?” 秦栀回神,披上薄衫走到床榻前,待红景落了帷帐,吹灭灯烛,她睁开眼来。 秦熙说的对,相比起追根究底盘查案情,对父亲和秦家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弥补过失,尽快将明英殿的金丝楠木筹集到位,时间仓促,但她决计不能失手。 若非走投无路,秦熙也不会想出这种招数。 安国公府世子从籍册上看除了阴郁冷淡些,其他方面尽可称得上极品端方,也确如秦熙所言是个顶好的夫婿人选。就算他内里还有其他病症,也无所谓,横竖她都得把他拿下。 她和秦熙,势必要陪母亲守好这个家。
第2章 正安堂老太太摆明不肯同袁氏开诚布公的商量,婆媳二人枯坐盏茶光景,老太太便称病要歇息,丝毫不顾袁氏在侧,径直扯过绵软的衾被搭在腰间,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袁氏知她故意刁难,便也赖在屋里不肯离开,后坐的腰酸背痛,索性让朱嬷嬷抱来一床薄衾,就躺在斜对过的罗汉榻上,瞪着眼死死盯着沉睡的老太太。 屋内门窗紧闭,药味堆积出酸馊的浓郁气息,熏得袁氏几欲作呕。 朱嬷嬷打帘进来,匆匆俯身到其跟前:“夫人,两位姑娘去了正院,说是有要事与您商量。” 袁氏起身,狠狠剜了眼老太太,见帘外候着的曹嬷嬷讪讪赔笑,不由冷嗤:“老太太既病着,往后二叔和三叔便也少叫他们进门,省的叨扰了她,累的片刻都坐不起来。” 她有意不去遮掩,不高不低的声调堪堪让屋内人听见,老太太冯氏倏地睁开眼,嘴角剧烈抽搐几下,一口火气冲到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喉咙发出“嗬嗬”的喘声,亏得曹嬷嬷手脚麻利,一番捶背揉胸后,冯氏发出长长喟叹,待缓过来立时骂道:“心肠歹毒的泼妇。” 曹嬷嬷安抚:“夫人刀子嘴豆腐心,话说的虽硬可吃穿用度上从未少过咱们正安堂,老太太何苦跟她计较,不如全然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两厢便都好过多了。” “我忍气吞声还不够?她就差拆了我这把老骨头,当年便不该同他们袁家结亲,招来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秦老大人去的早,大房又是他们这辈中最出息的一个,故而虽然袁氏性情强势,冯氏也知收敛脾气忍让三分。可如今情势不同,大房眼见着便要大厦倾颓,袁氏合该在自己面前夹起尾巴低声下气才对,冯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自然为儿子的官程感到遗憾,但更多的情绪是窃喜,是想到袁氏那副苦瓜相而痛快的欢愉。 真是解气啊。 正院丫鬟都被遣去外头,朱嬷嬷四处逡巡过,这才回到廊庑下守着。 不待两姐妹说话,袁氏便将床尾柜子打开,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匣子摆到黄梨木大案上,抬手拍了拍,“京里能用的关系人脉我和你们父亲业已用尽,如今仍没有万全的法子平息此事,圣上迟早会降罪于秦家,轻则贬官,重则......不是我危言耸听,实在是有前车之鉴,当年工部有位大人监理不当造成雨水漫灌冲垮大坝,判的是流刑九百里,人在半路上就没了,还有你父亲前上峰宋大人也是死在致仕前修皇陵上,此次你父亲是总营造,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袁氏说着,将两个匣子打开:“这里是田契和几处庄子铺面的地契,嫁妆里能变现的都已经换成银票你们姐妹一人一份,趁事情落定前,你们启程去沂州,外祖父和舅舅们一定会庇护你们,今晚我会让人去联系船只,越快离开越好让我安生。”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令袁氏精疲力尽,她想冲女儿笑笑,可又觉得嘴里发苦。 秦栀走上前 握住她的手,俯身屈膝将脑袋埋进她怀里:“我不走。” 仰起头,对上袁氏强颜欢笑的脸,不过三年没见,母亲苍老了许多,眉心眼尾俱已爬上细纹,将保养得当的脸染上霜色。 秦栀鼻子有点酸,低头蹭着她衣襟:“我和姐姐已经有了对策,母亲不必担心,只要手段得当,父亲的事定能化险为夷。” 袁氏欣慰地抚摸她脑袋:“四娘也懂事了。” 复又抬眸看向秦熙,缓缓说道:“我是你们父亲的正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陪他面对,但你们是女儿,我是母亲,不可能明知前路无望仍将你们置于凶险之中,你素来稳重有主见,此番情形与以往都不同,稍有差池便会殃及你们,到时我想保也保不住。 你们外祖父在沂州经营多年,很是受人敬重,待事情平息,我再接你们回来。” 秦熙目光灼灼:“四娘便是我写信叫回来的,怎么可能轻易离开。” 秦栀握紧袁氏的手,一字一句说道:“我们绝不抛下母亲。” 袁氏看着她们姐妹俩,强忍多日的泪终究是没能抗住,沿着面颊扑簌簌滚落下来。 从正院离开时,秦明景喝得微醺,见姐妹俩乖巧地陪坐在袁氏身边,三分醉意登时装作七分,不知是哭是笑干嚎了几声,继而伏案不起。 秦熙看父亲孩子似的作为,不由微微蹙眉,俯身凑到袁氏耳畔:“父亲休沐在府多日,正是惊慌烦闷的关头,若是有人煽风点火怂恿他做出什么荒唐错事,我和四娘便白忙活了。母亲这几日需得稳住父亲,他孝顺但耳根子太软,切莫让他单独去见祖母。” 袁氏本就怀疑正安堂老太太,又听女儿这般分析,神经骤然紧绷,瞟了眼借醉装睡的秦明景,回忆起嫁给他后争吵的场景,几乎都有老太太挑唆的功劳,遂郑重应了下来。 姐妹二人许久没有秉烛夜谈过,锦葵见秦栀跟着秦熙进屋,诧异后便立时将墙角处的细颈高脚芙蓉灯点着,罩上灯纱,领了送热水的锦绣去往外间。 “你见过安国公世子?” “远远瞧过几回,但没说过话,他性子冷,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秦熙托腮看向案前的秦栀,她的脸笼在淡淡的烛光里,仿佛渡上一层玉色光芒,长睫轻眨,漆黑的瞳仁清澈温润,比日间看到时更有蛊惑性。 “其实你也见过,”秦熙曲指点了点案面,“咱们同他吃过几次席,不过那会他刚到京城,谁都不认识,又是个闷葫芦似的人物,没什么存在感。” 安国公在北境立下赫赫军功,圣上除去封赏更是赐居前魏王府邸为其新府,由上林苑监重新修翻新,府邸规格羡煞众人。 秦栀努力回想半晌,却是没有半分印象。 秦栀见她认真纠结的模样,不由笑道:“那时候你的眼里除了薛岑,还能装下谁?沈厌不像薛岑那么活泼,他性格乖戾孤僻,即便是现在入武德司做了指挥使,还是很不近人情的样子。” 武德司掌管各部机密要闻,指挥使直接听命于圣上,是极其神秘紧要的部门。 秦栀自动忽略秦熙口中的“薛岑”,琢磨少顷,抬头对着秦熙一板一眼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他才会喜欢上我。” 秦熙怔愣了瞬,旋即噗嗤一笑:“你什么都不用做,用这双眼睛看着他就行。” 秦栀咬着唇,明润的眸子沁出羞恼,脸微微涨红:“从前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又要招我,真惹急了我可是六亲不认。” “我错了。”秦熙忽然改口,伸手托起秦栀的下颌,“你不该看他,你应该无视他,用现在这副骄矜傲慢不可一世的神情,你不知道,这脸着实太招人喜欢了。” 秦栀自然知道秦熙在胡闹,说的话信口而出,毫无根据。然回去后左思右想,始终不得其解,遂沐浴完换上寝衣便坐在菱花镜前,盯着镜子里的人目不转睛地观察。 红蓼有些纳闷,便也歪过头去:“姑娘在看什么?” 秦栀抚着腮颊,细长的手指如葱白一般,脑袋侧过来,又转过去,“红蓼,我好看吗?” 红蓼:“姑娘当然好看了,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娘子了。” “你也喜欢这张脸?” 镜中人的脸因热气熏蒸染上粉红,肤色便越发细白如雪,鸦羽似的睫毛纤长浓密,显得那桃花眼明亮有神,说话间唇瓣轻启,饱满而又柔润。 红蓼抑制住想触碰唇瓣的冲动,用力点头:“当然,谁看了都会喜欢的。” “那倒不一定。” 秦栀垂眸,将双臂横在案上,衣袖皱起,露出小截皓白腕子。 曾经她也这么以为,她知道自己生的好,自小到大似乎从未主动开口求过什么,有时候连眼神都不必示意,很多人前呼后拥,也有很多人争着向她献殷勤,她习惯到稀松寻常。 直到在沂州碰壁,她才知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容貌。 昨夜一场大雪,下的浩浩荡荡,晨起时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银白澄净当中。 光顺门前,秦家马车同七八辆马车堵在一起,听从护卫的指引按照次序经过楹门,往麟德殿方向缓缓驶去,高墙内的宽巷虽已清扫,但砖缝里的冰让马车举步难行,向北走到右银台门时,所有人下车下马,步行前往麟德殿。 秦熙和陆家张家娘子打招呼的光景,秦栀落了单,便跟在内监后携红蓼红景继续赶路,她进宫次数不多,依稀记得前面就是仙居殿,从前她们还在仙居殿打过双陆和叶子牌,吃过酒插过花,她还得了皇后娘娘的赏,抱回家一提篮芍药。 崔皇后身子羸弱,不然宫宴也不会交到沈贵妃和薛妃手中。 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提醒。 “仔细台阶湿滑。” 秦栀回头,看见有人阔步走来,视线自月白色鹤氅上移,是一张熟悉的旧脸。 故人重逢,最怕处境云泥,何况还是曾经的青梅竹马。 秦栀只怔了一瞬,随即转身就走,但人在倒霉时喝水都能塞牙,她刚踩上台阶便觉得脚底一滑,眼见着就要在薛岑面前摔个大马趴,忽见左侧有人从侧门走出,秦栀手忙脚乱一把攥住他手臂,那人被她拽的打了个趔趄,幸好反应快借着廊柱撑住身体,将秦栀稳稳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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