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琢低头轻笑。 他自从宁国回府,便一连经历老师下狱问讯处斩,母亲重病去世,温家倾覆,两年来,能回忆起的温馨时刻,竟只有昨日夜辩,和今朝食饼。 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一遍,从天之骄子跌到尘埃里,本无谓这世间的暖意,偏要在他卑贱为奴之时,又让他遇到了一双不让他就此沉沦的手。 他有些怀念方才那双手触碰到他时的温热,是比那方糕饼都暖的存在。 因是在临平街上,又一切从简,来往的人很多,没人特意注意他们。 但也因口杂,总有人会注意他们。 “诶,你看那男子,长相一表人才,额角竟黥了个字!” 另一人忙故意抬高声音,似恨不得主街再热闹十分。 “就是那个温琢啊!温家谋逆,净判秋后处斩,只他活了下来,还成了昭凰公主家奴,谁知道是不是做了昭凰公主的面首!” 众人的注意力挪到了马车这边来,议论之声渐起。 青潜见状,想出言制止,喝了一声“放肆!”,却被淹没在了人群里。 不知哪儿来的鸡蛋砸向温琢,他硬是没躲,凭蛋液淌在他今日刚换的布衣上。 耳旁尽是秽语,到最后,诸如 “老师斩刑都不去看一眼”“不忠不孝” 都飘了出来,比那烂在身上的蛋还要污秽几分。 “何人在外喧嚣?” 云怀月本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谁料他们越说越过,便不得不端起威严,高声问了这么一句。 人群见马车中竟是公主本人,一下都噤了声。 以往公主仪仗可是甚为豪奢,谁料今日这马车内竟真的是昭凰公主。 “本宫之人,谁敢造次!” 她在车内饮了口茶,又再次摆了个谱。 但这谱倒是令人群有些受惊,一人忙跪地求饶,有这一人开头,哗啦地竟跪了一片。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云怀月想起她今日在仪凤殿中受责之景,顿时有些感慨。 这就是权力。 她虽并无取人性命之意,但人总是本能会对掌握自己命运之人产生畏惧。 但既然开了口,装也得要装到底。 她努力端出往日母后训她的声音, “平身,本宫今日不想动气,但你们需谨记,辱本宫府上之人,等同辱没本宫。行车!” “谨遵公主教诲!” 一行人战战兢兢,只待车走远了,临平街才恢复昔日的热闹。
第3章 赠礼 夜已至,一行人到了皇寺 云怀月将行李安置在寺中已备好的禅房,便匆匆奔向温琢房间。 一为送饼,二为安慰。 二人屋门大开着,她大大咧咧进门,眼见温琢已把鸡蛋弄脏的外袍脱在一旁,只着了一件中衣,在室内的盆中搓洗帕子。 他洗的认真,也未抬头,云怀月捺不住好奇,偷偷把他由上到下看了遍。 他身姿颀长清瘦,领口处透着分明的锁骨和玉白的皮肤,但并无病弱之感,倒颇有清贵之气。 他兴许以为来人是青潜,用手背擦了擦头上的薄汗,道 “青大人,麻烦将皂角递于我,我去搓一下衣服。” 云怀月屋内寻了一番,也没寻着什么“长角”之物。 只得开口询问, “皂角是何物?” 温琢见是她,自己却仅着中衣,脸上爬上了一抹红晕。 他一时寻新衣不得,只得捞起旧衣服,又想起还未行礼,一时跪也不是,穿也不是。 “诶,你别慌张,免礼。” 云怀月看他手忙脚乱,忙安慰道, “私下里,很多规矩不必严苛守着,你看青潜和以檀他们,几时如你这般。” “殿…殿下,臣…奴未穿外袍,烦请公主屋外等候片刻。” 云怀月眼看他耳朵越发红,只得几步退出屋内,在屋外冲他说, “好好好,我等你。” 窗外月华如泻,照在这小院中,竟生出几分民间烟火气。 青潜来时,见她在外站着, “殿下,站着干嘛,进来坐啊!” 一边招呼,一边推开门。 门内温琢换了件月白色的外袍,正亲手系歪了最后两颗盘扣。 云怀月觉着他今日做事着实不太稳重,想是怕在主街受了惊,便也没当青潜面拆穿他。 只是走过去,两下替他整好了扣子,又替他拍了拍布料的褶印。 温琢第一次离除了母亲外的女子如此近,一时绷直了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发间的淡香飘进他的鼻腔,白日贪恋的温热指尖在他粗布的衣上划过,竟让他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这下才好。” 她又端详点评了一番,方掏出今日的酒酿梅花饼,分给二人。 转身想安慰温琢,却见他在神游天外。 云怀月以为他仍在介怀临平街之事,斟酌了下,开口道, “温琢,他们今日所言,你别太在意。” “我出入常带青潜,又曾与叶神医之类的一些江湖志士同游,世人撞见了,便开始传我有面首。” 她越说越觉着,自己不像是在安慰,倒像是在解释,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那殿下在意别人的眼光吗?” 温琢看着她一副自己犯了错的模样,便有了丝好奇。 她思索片刻,答到, “活在这世间,不在意别人眼光是件难事。” “从前我是在意的,我想当一个温柔娴淑的公主,就像太傅夸其他姐姐那般,但我那么做了,我发现我不快活。” 温柔娴淑,这四个字怕是哪个都不像她。温琢心里暗想。 若非要形容,那也是“古灵精怪”。 只见她还在认真安慰他,眼神诚挚。 “人不会后悔当个自己喜欢的人,但是总会遗憾,没变成别人喜欢的人。其实你在别人眼中如何,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辜负自己的本心吧。” “就像你,自为奴以来,与人谈天仍会思考,和人相处也谦逊温和,无论你的身份如何,你永远都是温琢。” 温琢看着她思索的模样,时而皱眉,时而嘟嘴,虽仍觉此言“离经叛道”,但又不失几分恣意通透,于是便笑着对她讲, “好,那我无论怎样,都会无愧于心。” 云怀月闻言觉得自己十分擅长开解人,因此有些得意,对青潜说, “青潜,你们每次就会规劝我,看看人家多听话!你照看好他,他身上还有伤,早点休息,我也回去歇息了。” 温琢闻言忙起身, “臣…奴送殿下。” “不必,有青潜呢。” 云怀月说话间已走到小院门口,又折回来,冲着温琢说到, “我见你总下意识称臣,那你往后便不要自称奴了,只需记得,莫要被旁人抓住把柄。” 他想起第一日在公主府时,他让她在外慎言,竟与她方才心意相通了。 “是。” 温琢笑着应和,目送二人离去。 盯了会儿月光下青潜和云怀月在地面拉的长长的影子,转身进了屋。 温琢正在整理衣物,吱呀一声,青潜便推开了房门。 “我帮你,想来以前,你也不曾做过这些吧。” 温琢手并没停,闻言笑了笑, “也做过,父亲经常动气,罚我母亲在院中禁闭,停了一切服侍。因此我和母亲就一同做这些。” “唉,想不到你这世家公子,也会有此等待遇。不过说真的,我今日看殿下帮你系盘扣,倒觉得你们还蛮登对。” 青潜话止于此,又观察了一番温琢的表情,见他并无异色,便接着开口, “若不是温家出了这档子事,兴许你还真的能当好殿下的驸马。” 温琢念起那时萦绕在他身旁的香气,对青潜道, “不会。我与殿下的指婚……本就不作数的。如今,更是不敢宵想。” 青潜闻言一下来了兴致,原本已经躺下,遂又翻了个身坐起来, “此话怎讲?” 温琢坐在床边,月光打在他身上,半明半暗。 “因为指婚,本就是姜后拉拢温家之举。” 他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殿下是姜后唯一的女儿,而温将军手握宸国东境庆城军。” “她当了二十余载皇后,朝中文臣心向姜氏之人不在少数,可武将却鲜有。” “我的两位哥哥早已成婚,所以温家只有我可以接这个指婚。” “若拉拢成功,自然是好,若拉拢失败…温家现今的下场,你也见到了。” 青潜听完十分愤然,一拳砸在床上。 “他娘的,我本来还以为是门好亲事,没想到殿下竟然是被算计的。” “青大人。” 温琢温声提醒。 “帝后也不是完全未替殿下考虑。起码曾经门第才学也是…” 他把“相配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曾经他以自身才学为傲,虽为人谦逊洒脱,但终是有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 又因他并未背靠将军府成名,更是多了一丝别的世家子弟没有的风骨。 但他一朝为奴,得见云怀月,让他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兴许是感激,也兴许是欣赏。 但已不配是喜欢。 因需礼拜佛像,云怀月今日仅着一袭浅碧色的锦裙。 裙边用细金线勾勒出叶荷相依的模样,黑缎般的长发仅着了根雕了芙蓉的碧玉簪,清灵素雅。 跟在身后的温琢不自觉的看她的一举一动。 旁人惯会用如画般的衣饰来称自己,云怀月这样的,似是把自己和这衣饰融了起来,自成一派风景。 他一时竟很想把这片风景留下来。 他远远跟着她,看她虔诚地跪拜在佛像前,礼拜,念经,出了殿门,又追问僧众经文之意。 折腾了大半日,方才在用膳之时同她说上话。 “殿下祈福如此虔诚,倒不像受罚,反是乐在其中。” 寺中虽食素,却做的格外清爽利口,云怀月吃的不亦乐乎,头也不抬地答, “虽是母后罚我,但我还是想父皇能好起来。” “我记忆里的大部分日子,他都是躺着的,他若是好了,母后的担子也能轻一些。” 她又思及温琢全家仍在大狱,不由放下筷子,看着他问, “那你呢,可有挂念你的父亲。” “臣视先师为己父,母亲也故去了,整个温家如何,与臣无关。” 他提及温将军,一改往日的温润,连声音都冷了下来。 云怀月看了看他突然严肃的神色,试探地问道 “温将军他做了何事,竟让你们父子离心至此。” 云怀月等了许久,也未等到他开口,屋内一时间静默了下来,只有碗碟碰撞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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