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瀛忽地叹了口气,他稍侧身,用手势拦住从殿中出来欲要离去的宫人,在她讶异望来时,缓声吩咐道,“烦请带碗醒酒汤,送至大殿左侧捌号席。” 宫人应下。 “别再喝了。”孟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完也没顾他的反应,径自复踏入殿中。 邵远冷冷弯唇,指腹下意识在身侧摸挲,却摸了场空。 他不是指挥使了,自然不可佩刀。 * 孟瀛重新落座后,垂眸扫了眼身上的月白色外袍,无数雪沫子成了雪水,化作墨痕般的印迹,牢牢留在身上。 他再度叹了口气。 方才在席间,他罕见失态了。 是因为看到了她的孩子? 孟瀛抬首。 他如今与陆明钦同官阶,爵位也极似,是以座位被安排在他对面。 一眼便可望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 他再度望去,心头已没了初见的惊涛骇浪,竟还能好生观摩起那孩子的样貌。 是叫陆平轩的,听那些妇人谈天时说过,他娘亲给他取名字时,让他爹在纸上写了好些寓意不错的字,她闭着眼睛圈了好几个,组着组着,就成了平轩。 陆平轩的周岁礼孟瀛并未亲自去,只托人带了份厚礼。 小娃娃一天一个变,现如今看来,长得也确实像娘多一点,白净的面容,乌黑的眼眸,柔和的轮廓;但也像他爹,板正着小脸,鼻子眉目无一不像。 那是他与她,骨血交融之下的产物。 他的目光似乎被陆明钦察觉,那人与他对望,眼里毫无情绪,仿佛他只是个微不足道之人。 这般有所倚仗的姿态,真是碍眼。 孟瀛举杯弯唇,而后将酒水饮尽。 “表哥在看什么?”谢知鸢细心将平轩嘴角处的污渍擦去,奶娃娃好像接受不了自己吃漏嘴的事实,眉眼都耷拉了。 “没什么,”陆明钦收回目光,微偏头低声道,“你抱着这小子重不重?让我来?” “要娘亲!”平轩吐字字正腔圆,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爹,小手都抓在谢知鸢的胸口处。 他如今还小,远没有大了些后的审慎,只顾着与爹争宠。 谢知鸢也由着他,“好好好,娘亲抱你——”低下头亲了他白白软软的脸颊一口。 儿子脸蛋嫩嫩滑滑的,软乎乎像只才出锅的小馒头,一亲还泛上了红。 谢知鸢看着他明显害羞的表情,心怦怦乱跳,恨不得将他带回去又揉又捏又亲,但顾及到还在宫宴,只克制地又亲了一下。 陆明钦都被气笑了,他伸手捏住儿子的胖脸,低声道,“什么要娘亲,你隔壁那家的尉迟哥哥满岁起便随着他爹去边疆了,不似你这般黏黏腻腻的窝囊,都三岁了,哪有半分男子汉的模样。” 他是懂得刺激人的,陆平轩听了他这话果不其然急了,乌溜溜的眼珠子要发大水,又被他吸着鼻子憋了回去。 “平轩也是男子汉!”他不服气地嚷嚷,还握了握小拳头。 陆明钦唔了一声,修长的指节在矮桌上轻扣,“男子汉便自个儿下来吃饭。”他侧眸给伴云递了个眼色,伴云则招了宫人,不一会便带了坐垫来。 谢知鸢无奈扶额,每到这时候她便只能装沉默,一言不发。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这边热热闹闹的,另一边就稍显冷清。 自永宁侯前年意外坠落山崖后,圣上将爵位批给了孟瀛,那时的先永宁侯夫人便不好了,神思不定、身子亏空得厉害,上月刚走。 偌大的永宁侯府也只坐了孟瀛一人,月白长袍,身姿萧萧。 孟瀛守孝三年,永宁侯府络绎不绝的媒婆纷纷叹惋,孟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竟要拖到而立都未成亲。 孟瀛确实并未有成亲的打算,前几日已请示过族长,打算自族中过继个孩子来承袭爵位。 人还没选好,今日来宴席的,自然只有他一个。 男人罕见地又多饮了几杯,将无数苦涩咽下。 * 谢知鸢同陆明钦离京时,孟瀛去辞行了。 又是相逢的春,枝头绿意泛滥,鸟雀叽叽喳喳,孟瀛下了车舆,抬头瞧见那位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面对圣威都面不改色,如今却在临行的爹娘面前泣不成声。 另一位跟着哀戚的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 众人皆言孙相的心比石头还硬,无论是多难的疏策都不会让那张脸上的神态有所改变,就是这样的孙丞相,此刻却一把抱住纤弱的女子,浑身发抖。 “阿柚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孩子。”谢知鸢笑着摸了摸她的鬓角,岁月犹待美人,在她脸上并未留太多痕迹,反倒多了几分独有的韵味。 “姐姐说是那便是,”孙柚无视边上父子俩的目光,依着她的手留恋地蹭了再蹭, 哪怕知道结果,依旧忍不住问,“姐姐不能带上我吗?” 谢知鸢噗嗤一下笑出来,“怎么有这样的想法?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眼见孙柚默不作声,她声音又放缓了些许,“阿柚不是我一人的阿柚,是天下人的阿柚,姐姐知道你心系什么,你是最勇敢的孩子,只管去做。” 谢知鸢松开她的背,神色格外认真,“不论成败,姐姐永远以你为傲。” 孙柚默然不语,两瞬后才抿着唇嗯了一声。 她如今权势滔天,连陛下都得给她三分薄面,权势腐蚀人心,她也不能免俗,甚至动过将姐姐藏起来只能让她一人看得到的念头(反正那老男人已斗不过她)。 可是一看到姐姐温柔的笑,她便不忍心了,再如何不甘心也无法。 谢知鸢见她神情稍缓,这才叹口气。 哄完了一个,还有一个等着呢。 “平轩,”谢知鸢伸手招过自家儿子,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好笑地帮他擦了擦眼尾的泪,“哭什么,你娘又不是没了。” “娘!慎言!”陆平轩正色,“不许再说这样的胡话!” “好好好——”谢知鸢无奈应承,瞥见身旁的男人,动手拧了把儿子的腰,“你还没同你爹道别呢。” 陆平轩缄默,斜了一眼自家爹,在他的死亡视线中,也如先前的孙相般,一把抱住她。 在他高中探花的第二日,娘便已同他说了她与爹约法三章之事。原本打算他中举便走,但被娘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陆平轩自小便知娘的心是自由自在的鸟儿,自不会被拘束于盛京这一方地界,他更不愿让自己成为那道锁链,所以虽难过,还是应下了。 谢知鸢知道平轩这几日都在偷偷掉眼泪,白日还需去官署赴职,她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背,想起昨夜与娘宿在一张床上时答应的一系列霸王条款,都有些后悔要跟着表哥离京了。 她叹了口气,最后牵着两只的手,告诉他们要相互照应,都是彼此的亲人。 好不容易事毕,等了许久的陆明钦脸色不算好却也不算差,眼里甚至还有笑意,可那些微笑意却在看见远远行来的那人时微滞。 男人越老越有味道这句话放在陆明钦身上时宜,放在孟瀛身上也时宜。 哪怕已过不惑之年,平日里想方设法给孟阁老递帕子的闺阁女子数不胜数。 只是时光易逝,当年遥望玉郎的女子们已嫁作他人妇,如今恋慕明月的又换了一批。 谁人心中没个牵挂?每每要过不下去时,一想起那份虚无渺茫的、幻想出的模样时,总能咬牙坚持。 “孟阁老?”孙柚有些讶异,连陆平轩都满脸古怪。 盛京先前传出过孟阁老至今未娶一事皆因他娘,而他本人并未辩驳,这传言便愈发可信。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总不如亲眼瞧见来得真切。 难不成孟阁老是破罐子破摔,在娘临行前要来表明心迹。 陆平轩看向他爹,发现那老男人脸上满是镇定,倒是娘显得有些无措。 意外的,孟阁老未置一词,只是示意了边上小厮,从他手里取过一壶酒。 酌酒以自宽,前尘一笑消。 陆平轩年轻未通情爱,不知孟阁老此举为何意,谢知鸢却从他的举措中瞧出释然的意味,于是,也跟着笑了笑。 他道了一声珍重。 谢知鸢回孟大人亦然。 寥寥两句,陆明钦不至于如此小气,他扶着自己妻子的腰,踏上了马车。 今朝辞行不知何日再相见。 孟瀛望着远行的马车,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男人的神情。 镇定自若以及高高在上的怜悯。 他苦笑一声,暗叹自己还是不够老,还能为着这样的挑衅干扰心绪,不至于摧肝裂胆,却泛上熟悉的痛。 年过不惑的孟阁老一面摇首慨叹,一面往回走,跟在后头的小厮皆不能解其意。 * 孟瀛借着春光推门而入,地上斑驳的影子瞬间被分割出一道分明的界限。 “送完人了?”茶室里,邵远将热好的酒轻轻推到对面,笑了笑,“那便来喝点酒。” 邵远向来爱笑,尽管大多时候都是漫不经心抑或轻蔑的笑,笑多了,眼尾倒是泛起了细纹,反倒给他添了几分亲切。 孟瀛将手中酒壶放到架前,光晕错落至他的身上,将墨青色云袍染上几分光辉。 “方才喝过了,”他笑了笑,“你同秦公子一道喝吧。” 男人年纪大了难免清瘦,但孟瀛脊背笔挺,目光清正依旧,当得上鹤骨松风一称。 邵远轻嗤一声,“笑得真难看。” 他杯盏微转,望向身旁默不作声的男子,“秦公子,请。” 秦奕依旧一席白裳,岁月并未在他的面容上做了手脚,苍白的脸上是沉寂的双眸,不作声静静看着他。 邵远:...... 他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唇舌间低低挤出个“啧”,“你们不喝,我自个喝。” 但最后还是一道喝了。 三人围坐一圈,举着酒盏碰了一杯又一杯,感慨着过去岁月的不易与坚守,感叹时岁易逝,亦憾于寂寞。 “听闻你弟要当爷爷了,”秦奕慢吞吞抬眼看向邵远,脸上泛着红晕,轻轻咳了一声,“恭喜。” 邵远脸瞬间拉了下来,孟瀛见到他的神色,笑了笑,“我原先还羡慕你,现下看来倒也不必。” 邵远扯了扯嘴角,“小聪他孙子,也是老夫的孙子。” “不是不自认老吗?”秦奕显然醉得不轻,话也多了起来,“不过算起来,你确实是我们三人中年纪最大的。” 邵远的脸又黑上了三分,与这个醉鬼开始争辩起来到底谁最老,谁最孤家寡人。 孟瀛举杯笑看,心中浅浅暖意翻涌。 觉人间,万事到头来,都摇落③,此情却不落。 * 两年后,谢知鸢在塞北骑马时接过了驿站递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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