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进去后,走了两步便没动了,等着身后的裴安上前。 今日雨夜灯火稀薄,裴安特意命人在营帐内点了火堆,刚好派上用场,领她到了火堆旁。 火堆边上并无可坐的椅凳,只有两块石头,一块垫了蒲团,一块垫了一团干草,她身上还在淌水,往哪儿坐,都得弄湿。 裴安去床榻边行李中取了一块布巾,回头见她还立在那,似乎猜出了她所想,抽掉自己这边石头上的蒲团,低声道,“坐吧。” 与第一次见面一样,声音低沉清透。 王芸点头,坐了下来。 裴安将手里的布巾递给了她,王芸伸手接过,还是没抬头,柔声道了一句,“谢谢。” 淋了一路雨水,跑起来时没觉得,如今停下来,身体有些发凉,一双被浸透的脚不觉往暖和处挪了挪。 小心翼翼的动作不难看出局促,低眉垂眼,如同雨后初晴的娇花,我见犹怜却又娇艳更甚。 裴安扒掉对面石头上的干草,扔在了火堆里,坐下后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木柴,待她沾干了脸上的雨水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裹在身上的湿衣被火一烤,冒出了腾腾热气,索绕在她周围,王芸本就不太确定,刚才他手下的人有没有传达完她的话,听他问起,终于抬头对上了他目光,“我无意中听来的消息,说今日河堤会开阀门。” 王芸说得紧张,却没见对面那双漆黑的眸子,掀起半点波澜,反而是目光一垂,平淡地应了一声,“恩。” 显然那句,“你怎么来了。”问的不仅仅是这个。 今夜在听到消息时,她只顾着急前来报信,一时没考虑周全,直到刚才立在外面等他的人通传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两人不过是被谣言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并无半点交情,就算他当真出了意外,也不至于这般让她一个姑娘,半夜冒着大雨,孤身跑了上百公里,追到这儿来。 换做平常人家,亲事没了就没了,再许就是,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名节。 但她不一样。 火光映在她脸上,瞳孔内照出了几抹红晕,王芸捏了一下手里的布巾,也不怕实话实说,“我,不想你出事。” 言语简洁,意思明确。 许是被她这一句露骨的言语震到,裴安再次抬眸。 王芸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盯着跟前的火堆,身上的湿衣一烤,寒气越来越重,不由伸手,探去了火苗上。 姿态端庄平静,没有瞧出狼狈,却莫名有几分凄然。 王家的情况他大致知道,她乃武将之女,出路艰难,自己要真死了,没了这门亲事,凭如今的世道,还有王老夫人对自己人的那股狠劲,她的将来必定不会好。 谁都有替自己谋划未来的权力,能走了这百里路,已然不易,既然她都来了,裴安也不吝惜给她一颗定心丸,“我自有分寸。” 王芸不善言辞,适才说出那句话时没觉有什么,如今慢慢细品,才觉出了其中涟漪,正尴尬当头,闻言忙点了一下头,“嗯,没事就好。” 裴安没再应。 气氛一安静,愈发尴尬。 王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面的雨势不见停,横竖这一身也烤不干了,不如趁早回去,侥幸想一想,说不定府上还没人发现呢。 可这么淋着回去也不是办法,来时雨水直直朝她脸拍打,这会子眼睛都有些发疼,欲起身向裴安借个斗笠,再道别。 人来没来得及站起来,对面帐内突然响起了一道痛彻心扉的呼声,“哀哉!” 王芸一愣。 她并不知裴安这一趟渡江的目的为何,有哪些人同行,听声音是个老者,且很悲伤。 王芸去瞧裴安,对方的神色似乎早就见怪不怪,扭头拨弄着柴堆,侧过去的半张侧脸,竟被红彤彤的火光照出了一股妖艳。 肤如雪,面如玉。 王芸突然想起青玉所说的那段佳话,街头几日花香未消。 倒也,确实好看。 王芸慌乱撇开视线,又欲起身。 隔壁老者的声音却没停,继续道,“贼子虐甚斨,奸臣痛于箠,当今世态炎凉,尔等竖子当道,我南国走到今日,已然能看到末路,自古沾上“奸贪”二字之人,无一好下场,裴国公一生战功无数,为人光明磊落,在世之时,曾极度恨痛奸人,今日若是在天得知,自己留有一乱臣贼子之后,不知魂魄能否得以安宁,夜里是否会托梦,耳提面命,令这竖子能积一份功德,不行助纣为虐之举,少作奸作孽。” 骂人的正是秦榆,秦阁老。 当年裴恒尚还在人世之时,裴家可谓风头十足,先被皇上赐为国公府,后又封裴氏为后,更别提各种赏赐,裴安作为裴家世子,经常随母进宫,头脑尤其聪明,七岁便能吟诗作词,做题辩论,被当时还是太傅的秦阁老夸过一句,“可塑之才。” 他怎么也没料到,将来有一日,会栽到可塑之才的手里。 悲愤交加,骂得格外上劲,声音也宏亮,不只是营帐内听得到,营帐外也听得清楚。 走了这一路,林让耳朵都长茧了。 他骂裴安无所谓,但他听着心烦,就连在路上遇刺都没这么烦躁过,忍不住吼了一声,“秦阁老上了年纪,还是消停点吧。” 谁知道一说完,如同捅了马蜂窝。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只知同流合污,可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一群贼臣竖子!颠倒是非,黑白不分,卑鄙无耻......” 林让彻底疯了,“哎哟,这杀千刀的臭酸儒......”他总算知道陛下和裴安为何非要收拾他了。 搁谁谁受得了。 林让一加入,对面营帐内已然翻了天。 裴安始终平静,过了一阵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便见对面一张脸神色错愕,眼睛瞪得溜圆。 他“奸臣”的名声早已在外,并非今日才有。 见她如此,裴安想了起来,那日在塔庙她似乎并没有问过自己的情况,也不太确定,她有没有暗里去打听过他的背景,正欲问她一声,“悔了?” 王芸倒先开了口,眸中的错愕一流转,带了些羡慕,喃声道,“口才真好。” 自己嘴笨,王芸尤其佩服会说话的人。 往日觉得青玉和连颖要是个男子,凭一张嘴定能舌战群雄,不成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今见识到了一个人中龙凤。 骂起人来,都不带停顿,重复。 裴安望向她的目光一顿,眉目之间锁着几分疑惑,似是没弄明白她那话的意思,还欲打探,外面童义掀开布帘,一脸惊慌,“世子爷,渡口涨水了。”
第12章 半月前,临安便被烟雨笼罩,又连下几日大暴雨,河堤的水位原本就高了许多,再打开闸门,整个渡口全被滔滔江水淹没。 这要是天黑那阵渡了江,如今所有人正在江河中心,岂不是已经翻了白肚皮。 童义进来禀报时,外面的人早已听到了动静,个个都走出营帐,举起手中的火把,望向底下江河里的滚滚黄泥江水,惊出了一身冷汗。 对面营帐内的秦阁老和林让也都齐齐安静了下来。 “这些缺阴德的东西,当真想要害死老子们......”一时江水的咆哮声和此起彼伏的谩骂声,铺天盖地传了进来。 王芸虽已提前知道,但见到如此动静,还是有些后怕,目光不觉带了一丝担忧,看向了正主子。 裴安却稳坐如山,手里的剑鞘点着地面,目光望着火焰,面色沉静。 王芸觉得没有哪个人不怕死,他心里应该也是害怕的吧。 她身在后宅,又被幽禁,不懂什么朝廷形势,但见大伯一个从三品的官,都怕惹出一身骚,必定是得罪哪位了不起的人物,趁他不备,想要夺了他的命。 适才那位老人家骂他的那些话,她其实都知道。 塔庙相见之前,青玉已去打听过了,自然也听说了他一部分不好的言论。 但她觉得,“奸臣”二字,实属有些夸大其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你以为的坏人,只不过是他恰好同你站在了对立面,在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 比如说她的父亲,五年前的一场战事之后,被不少人弹劾,说他妄图挑起两国战争,拖累了南国,可她并没有觉得他有错。 身为将军,他想要保家卫国,歼灭敌人,何错之有。 所以,身正不怕影子歪,不能只听信片面之词,得眼见为实,是好是坏,她自己心里自有定夺。 “世子爷......”童义见他半天没反应,看了一眼火堆旁的王芸,不知道该不该进。 “进来。” 裴安发了话,童义这才入内,到了跟前,先对王芸行了一礼,“见过三娘子。” 王芸认得他,客气地点了下头。 既然主子能让他进来,应该是不介意王芸听到,童义直接禀报道,“主子,对方大概有三十多匹马,正朝这边杀过来,最迟半刻后到。” 这两年童义跟在主子身边,打打杀杀,已经成了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早就已经习惯,语气平静而淡定。 又问道,“奴才要不要先通知林大人?” 裴安摇头,“不必,去给卫铭通个信,待会儿要是打起来,先引林让,还有御史台的人去对抗,你找个人悄悄将那老东西提出来,推到刀枪之下,等到我自顾不暇之时,趁机将他扔到河里,得确保谁也救不了,且不能让人看出任何破绽。” 旁人不知情,只有裴安自己的人知道,今夜,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渡江。 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童义点头,“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两人一谋一合,全然当一旁的王芸不存在。 直到童义走后,营帐内再次安静下来,裴安无意间抬起眸子,才注意到王芸呆滞的目光。 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落在了他脸上,眼里的神色,一清二楚。 除了震惊之外,还有些意外,甚至带了几分防备。 明显是在害怕。 无论她是不是悔了,如今也已晚了,将来毕竟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裴安是什么人,迟早她得知道,他没什么好躲避,当下眨了一下眼皮,目光再抬起来,便毫不避讳地回望向她。 坦然的姿态,与他适才的沉静完全不同,深邃平淡的眸色此时也因他的松懈,变得和风霁月,唇角竟还轻扬出了一道弧度,低声问她,“怕了?” 火光的映衬下,他一身绯色官服,整张脸因那道熙和的笑容,又魅又妖。 王芸心头一跳,如惊雷。 自己虽也有美名在外,但从不知别人瞧见时是何感觉,如今她好像终于理解了,那些曾追他几条街为他豪掷鲜花的姑娘们。 “不怕。”王芸一摇头,趁机移开了视线。全天下的‘奸臣’要都长成他这样,估计谁也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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