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的几日,嘉柔是从不歇晌的。 没有办法,亲王家的几个庖人实在手艺精湛,长安常见的兴平酥、水晶饭、炙肉、鱼鲙,此处应有尽有。 尤其是古楼子,简直是一绝。一张胡饼中间铺一层羊肉馅儿,再铺一层椒豉,又铺一层肉馅儿,在炉中烤的焦香酥脆,配着酸牛乳佐食,她能顿顿都吃这个。 她餐餐吃撑躺不下去,要去外头草坡走一走好消食,也顺便去溜驴。 脚下嫩绿的青草往四处蔓延,草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近千的羊群就在小河边的不远处,沉默又欢快地吃着草。 放羊倌是个只有七岁的龟兹女童,名叫古兰·阿吉,除了她之外,家中还有大她两岁的兄长、耶娘与阿婆,一家五口皆是白银亲王家中的奴仆,领着放羊的活儿。 古兰穿的是用他阿兄的衣裳改小的袍子,垂了两条乱糟糟的麻花辫在身后,小小人儿骑在一匹极高大的骡子上,神情很是机警。但凡有羊儿要往远处跑,便骑着骡子追过去,也不真的打羊,只是在半空里甩着响鞭,用吐火罗语高声大喊:“回去,回去!” 待古兰从下游回来,嘉柔上前同她搭话。古兰紧抿着双唇,并不接话,红扑扑的小脸上俱是羞涩。却又对亲王家这位年轻的新夫子十分好奇,时不时要偷偷看她一眼。 嘉柔便朝她笑一笑,牵着大力继续往草坡上去。 再往前头二里,有一座极大的羊圈,至少能圈上千头羊,却也只是白银亲王散落在草原上的十几个大羊圈的其中之一。 古兰的阿兄便在另一头牧羊。 羊圈的边上有一毡帐,一位皱纹满面的龟兹老妪蹲坐在毡帐外割牧草,再等晒干后收起来,到了冬日羊群能不饿肚子。远远瞧见她,老妪便停了手上活儿,同见了这庄子里的任何一位主人一般,先颤颤巍巍以额触地,虔诚磕个头,才继续去做手上之事。 嘉柔便含笑挥一挥手。 此时正值午歇时,白银亲王许还在梦中,他的两只白毛犬已在水中嬉戏扑腾,河水哗啦啦的流淌,热闹又静谧。 她眯着眼眸望着生机勃勃的草原,想象着数十年前,她的外家也曾生活在这片广袤的草场。 那时她的外祖父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也曾这般骑着骡子牧着羊,因对从长安而来的祖母一见倾心,凭着一股少年人的热情和冲动一路追求到了中原,最终在长安扎根。 或许那扫地僧说得不算完全错,除却想吃她驴、又看不起她的薛恶人,这龟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无趣。 她正兴致勃勃张望着,忽听身后一声惊呼。转首去看,古兰已跳下骡子蹲在了地上,怀中正抱着一只小羔羊,半着急半生气地用吐火罗语在教训羊羔:“怎么不看路?白长一对大花眼睛。” 另一只成年母羊便围在小羊羔身畔,不停“咩咩”着。 嘉柔便骑着大力奔过去,跳下驴背,同古兰道:“让我看看。” 古兰依然防备地将小羔羊抱在怀中,只松开一条羊腿来。 嘉柔先抚一抚小羊让它莫怕,再去看那条伤腿,但见羊蹄上鲜血淋淋,看伤口倒不像是被蛇鼠咬伤,更像是被河畔的石头割伤。 是小伤。 她掏出巾帕包覆在羊蹄上吸去涌出的血,待血势减慢,方转首朝草地上快速梭巡,目光很快落在几簇挑高的草叶上。 “那一株草,五片叶子的那个。”她用吐火罗语同古兰道,“替我摘下来。” 古兰忙前去摘了草给她,看着她将草咀嚼出汁,用草浆去搽羊蹄的伤口。 那草有几分神奇,碰在伤口上,很快就止了血。嘉柔干脆将巾帕包在羊蹄上,方道:“它还是可以活蹦乱跳的,但今日却最好莫下水,最好牵回羊圈里歇一日。” 古兰的眼睛亮晶晶:“夫子会医羊?” “会一点点。”嘉柔略为谦虚。 “我阿耶也会,什么羊的病都难不住他呢。”古兰似想起了什么,双眸又一瞬间暗下来,隔了几息方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谁?如何不一样?”她立时从腰间抽出纸扇,“啪”地展开扇动,“可是我更俊美无双?” 古兰回答的一板一眼:“是那些夫子,他们只教阿郎,从不正眼看婢子。” 嘉柔一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只她这个夫子确然和别人不一样,她这个夫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夫子。 她抱起羊羔打算交给古兰,风却将一连串的马蹄声送了过来。 七八个人骑着骏马过了长安桥,要往庄子来,其中数人穿着将士的软甲,而领头的是个玄衣常服的年轻男子,离得远看不清长相,只身形挺拔而俊逸,很是瞩目。 嘉柔喃喃道:“这是什么人啊,差点压过本夫子的风姿……” 古兰也看着那群人,道:“是安西都护府的人,这是他们第三回 来这里呢。” 庄子门前,白家已有人提前收到消息,拿出接待贵客之仪,将宽大的正门敞开,由白管家带着众奴仆亲自在门外迎接。 来者提前下马,薛琅将缰绳撂下。 王怀安便上前牵住马,见薛琅侧首,他忙轻轻点头,低声道:“大都护放心,三位夫子定然不负众望,一定让白银亲王欠下人情。” 他身后的三位儒雅老丈虽面带疲色,却各个肃然,皆道:“薛将军莫担心,那白三郎虽难教,可我等既已到了龟兹,定然义不容辞,助将军达成所愿。” 薛琅收回目光,待再转首面向庄子,已换上一副温煦神色,阔步往前。双方亲切会晤,简短寒暄过,薛琅便在白管事的陪同下要往庄子去。 将将进了正门,他忽地顿住,蓦然回首。 身后是蔓延到天边的绿幕,亲王家的羊群散布在徐徐的河水边,悠闲地吃着草。 有个俊俏的少年郎,穿一身雨后天青色缺胯外袍,突兀地站在数十丈之外,怀中抱着一只羊羔。 午后的日头将“他”照得清清楚楚,同几日前在集市上的衣衫褴褛的乞索儿全然不同。 是那个唯一知晓崔五娘行迹,名叫“潘安”的滑头。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远远地, “他”咧开血盆大口,对着他粲然一笑。 薛琅面无表情收回眸光,迈开大步,往庄子里去了。 - 嘉柔虽与薛琅只是打了个照面,并未交手,可想到他上门上的这般古怪,依然有些心事重重。 待她牵着大力回到偏院不久,白三郎便急匆匆前来,“夫子,听说薛大都护带了三位夫子来,要举荐给阿耶!” “他要抢本夫子的活路?” 三郎重重点头:“他虽还未给阿耶提及,可那几个夫子私下里说话被徒儿听到,说一定要当成这夫子。他们以为徒儿听不懂长安雅言,并未防备。” 嘉柔一时咬紧了后槽牙。 真是强盗。 她三日前刚到庄子自荐夫子,是使了小聪明才引得白银亲王随了她的路子。今日三位夫子在此,随意旁征博引几句,亲王受到了正路的召唤,说不定她这香喷喷的饭碗就要玩完。 拢共一个金饼和五匹云锦,她也就享受了几身衣裳和一些吃食,余下的还未揣进荷包里,连焐热都未曾,就要这般飞走? 她上前将白三郎拉进房中,重新关上门,手腕一抖便掷出了一把骰子。 骰子在地衣上静悄悄在的转悠,几息后纷纷停下。一共五颗骰子,每颗都是六点朝上,一个不错。 “哇!”白三郎双眼放光,“夫子,教徒儿!” 此时又传来敲门声,仆从在外提醒:“夫子,主人有请。” 来了,果然来了。 嘉柔扬声应下,立刻前去书柜上,在那一排书册中选出一本,翻开其中一页放在白三郎眼前,凑去他耳边一阵低语,敲着书册叮嘱道:“记住了,如若失败,你我师徒天涯永隔,此生再难相见。” 白三郎眼馋地看着那五颗骰子,铿锵有力的点头:“夫子放心,徒儿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将夫子救下!” 作者有话说: 薛琅:好巧。 嘉柔:好巧。 薛琅:好巧。 嘉柔:好巧。 薛琅:好巧。 嘉柔:(你不停我不停)好巧。
第10章 园子曲径幽深,鸟雀啾鸣。 崔嘉柔跟在仆从身后,着意打听那薛琅到底在向白银亲王吹了什么耳边风。 仆从摇摇头:“贵人们说话,仆到不了跟前。更何况,仆也听不懂大盛雅言。” “他们神情如何?亲王可是面对那薛琅喜笑颜开?” 仆从这回答得很是肯定:“确然笑得都很亲切。说起来,薛都护长得真好,不愧是中原出了名的美男子。” “他长得好?”嘉柔不由愤愤,“你是没见过世面,你看看本夫子,本夫子才叫长得好!” 仆从却谁都不得罪:“潘夫子也长得好,同薛都护是两种不同的好。” 两人继续往前,中间移步换景,到了开阔处,但见园子的东边,在一圈花枝繁茂的牡丹花丛边,面向水榭建着一座架空的方形地台,台子四面皆挂着绯色如雾薄纱,在花树的陪衬下很是旖旎。 风将薄纱掀起,薛琅带着浅笑的脸便时不时一闪而过。 白管家正站在地台边,见嘉柔已被带到,连忙上前,一张嘴却是一把破锣嗓子:“你可算来了,两国相交,需一译者。我伤风嗓音难听,有伤龟兹体面。你正好既精吐火罗语,又通大盛雅言,最适合不过。” 当译者? 所以,并非是要除她饭碗,而是体体面面坐进地台里,给亲王当译者? 她倒是听闻过,两国在正式场合相交,纵然互通对方的语言,也要刻意找两个译者做些多余的翻译之事,来体现各国的排场。 龟兹虽已臣服于大盛,可在地缘上仍相对独立。龟兹的亲王同大盛的官员相见,自是要摆出些态度来。 她虽是大盛之人,可如今捧着白家的饭碗,站在龟兹的一边也说得过去。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是当译者还是保护饭碗,她崔嘉柔都不怯场。 她稳了稳心神,将衣衫上的褶子一捋,“请!” 白管事上了地台,在外禀报过,里头伺候的婢女便掀了帘子。 嘉柔在外除下皂靴,一撩衣袍,踩着地衣稳稳而入。 她行到白银亲王身畔,抱拳行过礼,转首抬眸间,薛琅那张四平八稳的脸终于落入了她的眼中。 白亲王在一旁略做介绍,她咧开嘴,笑得很是春风化雨:“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薛都护,真是俊美异常,动人心魄,令人神往之。” 薛琅面上浮现些许笑意,眸光却似深海一般冷却。 两国之间的会晤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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