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直到下船板的那刻,魏京极也没喊住她。 苏窈没忍住回了头,却发现魏京极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她。 几乎是她转头的那一瞬间,就和他对上了眼神。 那眼神是她不曾见过的复杂,隐忍有之,不舍有之,失落有之,还夹杂着许多她看不分明的东西。 苏窈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梁远只来得及看见即将下船的少女,突然不管不顾地朝船头孤身而立的青年跑去。 魏京极没料到她回折返,可身体早已替他做出了反应,双手稳稳地抱着她。 他低头伏在她颈间,贪恋地嗅着她的体香。 “对不起。” 苏窈眼睛红了一圈,“你说的,‘下次也好’,是不是怕你自己回不来?”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水面,金粼波动,高如楼阁的船尽数停下。 魏京极低头吻上她的睫,高束起的长发像是世间最为凌冽的剑,在他身后飞舞。 有时无声便是默认。 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苏窈不愿去想,她嗓音微颤,道:“没有下次,我会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魏京极眼底微动,失笑道:“阿窈,求亲应该让我来。” 苏窈开始耍赖:“这不算求亲。等你回来了,要再向我求一次。” 饶是世间心肠最冷硬的男人,眼中藏着万千冰山,如今也得融化成一池春水。 魏京极也不例外。 他抱着怀里的苏窈,良久,承诺道:“好。” …… 苏窈在梁州渡口一下船,便有早就在此蹲守的人接着她的行李和马。 她去时只带了一个行囊,装了些茶水点心和银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下来时,却多了好几个箱子。 本是为魏京极准备的寝具食具等物,此时一件不落的给她也打了一份,甚至只有一份的,也都给她装进了箱。 苏窈随接待的人在梁州住了半日,想写信告知白露她们她的位置时,白露等人却已经赶到了梁州。 魏京极派来送她的人手一路将她们送到乌州苏府,清点了所有东西,这才离去。 苏窈回到府上,奔波之感才止住。 慕茹安看见他们送苏窈回来,就知道她追上了,想与她一起说说话高兴高兴,可苏窈见完魏京极之后,反倒更沉闷了。 几个人变着花样逗她开心,她也笑不出来。 慕茹安本以为,过一两日便好了,谁知一晃将近一月,苏窈都不见好转。 苏窈已经尽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仅日日去书院,闲暇时也帮着慕茹安处理铺子的事。 可心里却还是提着一担子水,落不到实处。 慕茹安实在担心,怕魏京极没出事,苏窈倒先自己担心的病了。 便叫上了萧应清与师明镜,还有乌州的友人,在碎月楼设宴摆舞,权当给苏窈解解闷。 苏窈近些日眼皮总是跳个不停,也没心思玩,但也不忍拒绝慕茹安的好意,从书院离开后,便去了碎月楼。 离她们开宴的时辰还有好一会儿。 苏窈大半个月没听戏,便坐在台下,看酒楼花旦开嗓。 她兴致缺缺,分神之际,“太子殿下”四个字闯入她耳中。 苏窈让白露与慕茹安帮她注意京城那边的消息,可至今还无半点有关魏京极的消息传来,这会儿猛然听见他的名字,不吝于平地惊雷。 “……那一仗打的可真是惨啊。” “可不是么,就连太子殿下都未救下二位将军,那群蛮人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本以为只是东瓯部,哪知他们竟早就和那些石穆人勾连在一起!这明晃晃就是圈套!” “那些腌臜东西!若殿下寻不回来,我大周铁骑必将踏破他们王都!” “难说啊,殿下失踪已有七日,据传,圣人已经准备御驾亲征……” “嘭”的一声。 有杯盘碎裂的声音传来。 白露惊呼着捧起苏窈的手,少女的手指白皙纤嫩,可此时指腹处划过一道寸长的血口,正往下渗滴着血珠。 “小姐,您的手!来人,快请大夫来!” 周围人朝苏窈投来诧异的目光,苏窈却好似察觉不到痛似的,问道:“方才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刚才说话的人不明所以,但看苏窈丢了魂似的,也点头道:“是真的,太子殿下失踪数日,据说是为了稳定军心,消息才一直没传出来,可纸哪能包得住火,如今整个大周都传开了。” …… 慕茹安和师明镜赶到碎月楼时,还以为苏窈没到,想坐下等她来,碎月楼的掌柜却亲自出来了。 听完掌柜的话,慕茹安震惊的抓着他的肩膀,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说阿窈去哪了?” 掌柜只好再重复一遍:“苏姑娘说,她回京城了。” 乌州虽繁华,却不比京城耳聪目明,军国大事,亦并非寻常百姓能窥探。 慕茹安虽商通四方,能得知的消息,也只是其中一二。 要清楚魏京极如今近况,与及时的战报,苏窈只能回京。 这些人口口相传的未必是真。 但有一人,是她此时能见,也最可能清楚魏京极此时情况的。 那便是长公主。 苏窈再次回到京城。 在她与魏京极分别的次月。 她启程之前,便传信于长公主,因此一下船,就看见了莺儿站在渡口前等着她。 莺儿身后跟着两队仪仗,金甲将士分列街头,侍女中间一顶华盖马车,车身镶金嵌玉,垂珠玛瑙,极尽奢华。 长公主素来简朴,这样的仪仗足以彰显重视。 苏窈见着莺儿,就想开口询问,莺儿却道:“奴婢知晓郡主想问什么,长公主殿下请郡主您暂住公主府,所有您想知道的一切,殿下会告诉您的。” 苏窈止了声,往长公主府去的路上,瞧见旧时风光,沿街叫卖的熟悉面孔,恍若隔世,心越发悬的高,不知何时便会狠狠跌落。 她以为她会分外抗拒回京,直到踩到京城的地时,她才发现并非如此。 从前她为了自由离开京城,将京城视作洪水猛兽,不知何时降临她身的囚笼。 如今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心之所向,再次踏足。 长公主府一如往昔,典雅大方,门前的石像都像是染了梵香,静心澈明。 苏窈望着长公主府前的门匾,忽的想到,她在乌州时听过一个传闻。 “据说永嘉郡主离京那日,太子殿下曾散冠在雨中行走半夜,凄惶惶追去长公主府,望着那冰冷的大门,却只能得到爱妻远走的消息,而后一病数月……” 君子死而冠不免。 何况魏京极虽不算守规矩,但也没做过过分出格的事,这样当街失态,听起来并不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她本对这传言一笑置之,可不知怎的,竟也记得分毫不差,如今站在这儿,甚至能想象出魏京极当时的模样。 苏窈兀自怔忪,莺儿也没有催她,只侯在她身旁等着。 “郡主。” 长公主另一近侍燕儿从门内走出,“恭迎郡主。” 苏窈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客气的回了礼。 燕儿道:“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郡主移步,前往佛堂一见。” — 长公主仍是一身素色衣裳,白玉簪白玉钏,也正因如此,黛黑的眉与殷红的唇显得明烈夺目。 她闻声而动,侧头时瞧见的浑身珠光宝气的少女,项下的璎珞圈轻轻发出声响,肤色羊脂玉一般的白,杏眸明亮。 魏婉百感交集,眼前的女孩身世跌宕,可经历再多,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二十不到的年纪,当真是为难她了。 她张开双手,“阿窈。” 苏窈上前抱住了魏婉,“姑母。” 说完,她才觉称呼不对,想改口时,魏婉却说:“便这样称呼。”说完,她又道:“才下船,身子可有不适?” 苏窈摇头,终于问出了萦绕她一路的问题:“无碍,姑母,我想问问您,可有魏京极的消息?” 长公主面对她的问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道:“阿窈,你已经遂了心愿,去了江南,如今为何要进京?” 苏窈不假思索道:“他为我去乌州,我也可为他进京城。” 长公主似有动容,道:“你听到的消息不错,行止那里,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苏窈心一紧,道:“连您都不清楚?” 魏婉看她着急,命人传膳,拿来消暑的冰酪,握着她的手去到凉亭内,道:“阿窈,你我都清楚,有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战场瞬息万变,哪怕是圣人或者是行止自己都无法预料,我们能做的,也只有静候他凯旋。” 苏窈纤长眼睫慢慢垂落,遮去眼中情绪。 长公主道:“姑母知道,如今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可你信姑母,千里迢迢来寻我,我也不会辜负你,姑母同你保证,日后若有行止的消息,圣人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我与你便是第二个知道的。” 苏窈听到长公主这样掏心掏肺对她,也强打起精神,不欲让她担心,“好,多谢姑母。” 后来半月,苏窈日日跟着魏婉在佛前祷告。 可惜上天似乎并没有因此眷顾魏京极。 噩耗传来时,长公主手中的佛珠应声而断,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滚到了苏窈跪着的蒲团前。 她也像是被人扯断了心脉,丢在了磅礴大雪里,浑身冷的发抖。 “姑母,为何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却为何能明白他的意思,像是远在天外的血肉模糊的景象,在眼前重现。 长公主道:“阿窈,去东宫吧。” 太子若亡,按照祖制,生前所用所有遗物都需陪葬。 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她趁着东宫未禁,再去东宫看一看,若有可念之物,便留个念想。 此番去的匆忙。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足准备,从前好歹也有遗书。 苏窈顶着寒阳出了长公主府,白露发现她的手在轻微的颤抖,为她披上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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