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傅筠把他当做丈夫,“使唤”他是理所当然的。 而现在,哪怕两个人关系改善了一点点,却如同普通笔友,一来一往之间,她信里出现最多的字眼是“多谢”。 当然,这一点小遗憾只占据了裴昱心里的丁点角落。 他不得不乐观地想,分隔两地书信来往也算没断了联络,而他们也可以借此机会了解对方。 他知道了她对医学的热忱,便也想让她知道,他甘愿向她俯首,献出身体上最脆弱易折的脖颈,但并非只会被她牵着走,他不是奴颜婢膝、曲意逢迎,而是出于爱,出于忠诚,会先做好自己,再堂堂正正爱她。 裴昱的信不光寄给傅筠,宁宁小娘子也有份。 今日拆开信封时,扑簌簌掉出来几片叶子似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在桌面上。 小姑娘个子还没书案高,坐的高足椅子是照野特别为她制作的,木质细细打磨,再铺上软硬适中的坐垫,两条腿儿一晃一晃,看得出收到父亲来信宁宁挺高兴。 宁宁年纪还小,今年刚刚开始认字,裴昱便没写什么复杂的字句,但还是需要傅筠给她读信。 为此宁宁还从零食里省出饴糖答谢,把傅筠弄得哭笑不得,但这是小孩子眼里很宝贵的东西,她也就没说什么,一并收下了。 看到信封里的花瓣时,傅筠怔忪不已。 “阿娘阿娘,这个是山颜花,我认得的,那这是什么呀?” 宁宁把玩着两种花瓣,摸着干干的已经没有水分了,但不显得丧失生机,甚至觉得夹在书里当签子会很不错。 “栾花。”傅筠拿起信纸看了眼,“你爹说北方栾花比南方的颜色深一些。” “噢~” 栾花是大户人家种在庭院里观赏的,小禾村没有,因此宁宁没见过浅色的。 “还有呢,还有呢?”宁宁示意阿娘继续读下去,今天爹爹的信写得很长呢。 傅筠把女儿抱至膝上,清了清嗓念给她听。 比起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的蠢样子,裴昱显然做了很多功课,就连宁宁快到换牙的年纪他都知道,特意叮嘱小家伙不要吃太多甜食,吃完要记得漱口。 听到这里,宁宁啊了一声,拖了长长的音:“我不信,爹爹真那么说吗?” 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显然是在质疑。 傅筠点点头,“你若不信,叫你姨姨读给你听。” “那好吧……”宁宁郁闷地两手托腮,心道别人家都是爹爹说话算数,但他们家不一样,两个爹爹都听娘亲的,这下他们三个人站在一条战线了,可是,可是饴糖真的很好吃啊…… 傅筠笑着揉揉女儿的脑袋瓜。 宁宁没怎么跟裴昱单独相处过,兴许还以为裴昱是个会宠惯孩子的人。 要是真由裴昱教养宁宁长大,估计是父女俩互气对方的局面,一天没个消停,到时候宁宁就不会成天爹爹长爹爹短的,而是拉着她告裴昱的状吧。 思及此,傅筠的笑容忽然一滞。 怎的开始想这种东西。 她瞥了眼山颜花。 当初只是随口说了句,他还真记在心上,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甚至花瓣形状都跟那朵干花近似。 既然有了新的花,那裴昱显然知道了花名,为何还故作矜持不提复合的事? 莫非欲擒故纵? 傅筠顿时唇角下压,怫然不悦。 仲秋的金黄逐渐在堆叠的信纸中悄然失色,隆冬带来萧瑟,也带来碎盐似的细雪。 宁宁收到裴昱寄来的字帖,开始照着爹爹的笔划认字,傅筠也教她千字文、算数。 不同季节裴昱的落款不同,春祺夏祉、秋安冬绥。宁宁许是继承了父亲的聪慧,脑瓜子灵得很,再过一年都可以旁听傅家的医学课堂了。 但裴昱每次的信里仍然有图有字。 从前担心女儿不理解、不认识,才细细画了图作为讲解。如今便是用来描绘自己所在地的风土人情。 《水经注》是几百年前的著作,作者是北朝人,南方水系的记载难免与事实有出入,因此裴昱要走遍大雍的每一条河流江海,进行实地调查,才能编订注疏。 由此,他每到一个新地点,便会跟女儿讲一讲当地的新鲜玩意儿。 宁宁早就可以自己读信了,傅筠也就轻松了些,她很注意母女间的边界感,既然是裴昱写给宁宁的,她便不会去翻阅。 只是这一年的生辰日,她收到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宁宁亲手打的金簪。 小家伙自小就对实用的小物件很感兴趣,动手能力也强,去年还自己制作了一个小机括,卡在蜡烛柱身,待烛焰烧到预设位置,机括的盖子便会合拢,自动灭烛。宁宁偶尔拿它当做计时器。 可这金簪相比计时器就复杂多了。 别说傅筠,所有人都好奇又赞叹,简娘更是把宁宁当神童夸了,引得脸皮有点厚的小姑娘都臊红了脸,直揪着阿娘裙子遮住自己泛红的耳朵。 宁宁大了些,有自己的主意了,傅筠没有刻意引导她学医,但看起来宁宁将来兴许会成为一个手艺人。 晚上宁宁抱着枕头过来,要跟傅筠一起睡。 小丫头今年已经七岁了,不再整天抱着布老虎,也能独自一个人睡,但今晚显然想跟阿娘讲些悄悄话。 “其实,簪子是爹爹教我打的。” 宁宁依偎在阿娘怀里,小手揽抱着阿娘的腰,悄声说:“爹爹画了图纸,还教我怎么溶金,怎么打磨光滑。” 傅筠吃了一惊,握住宁宁的手举到光线明亮处看了看,“有没有烫伤?” 宁宁满不在乎地摇头,小表情还有点臭屁,也不知道像谁,“我练过很多次啦,很小心的噢~而且还做了一些缠花的簪子,因为不太满意,所以没拿给阿娘。” 自从宁宁独自睡觉,傅筠就不怎么管她房间里的事,收拾床铺之类的小事都叫宁宁自己做,因此还真没注意到这些。 傅筠捏捏女儿的小脸蛋,亲昵地额头抵额头,“宁宁好厉害,阿娘会绣花会缝针,却不会打簪子,宁宁下回也教教阿娘?” “嘿嘿~”宁宁点点头,直往阿娘怀里钻,小身板源源不断传递热量,还不忘高兴地宣布:“今天我当阿娘的汤婆子!” 傅筠搂着女儿掖好被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三年了裴昱的信没断过,他身体力行地展示了自己的耐心。 宁宁跟他讲照野做的滚灯,他不仅没吃醋,还转换思维把滚灯的设计理念用到了稳固堤坝上,效果显著,为此,裴昱在信封里放了颗饴糖,字条写着:多谢宁宁小娘子解了海边百姓的燃眉之急。 他也跟宁宁讲春天的木兰芽可以当做蔬菜食用,信纸后面附上详细的制作方法,可凉拌,也可做包子馄饨的馅料,一点儿也不敷衍,更不会糊弄小孩子。 裴昱还送来了尉迟大夫,帮傅筠一起修书。 给她的信里,裴昱丝毫没有提情爱与思念。他讲自己厨艺提高,也讲尝试缝布老虎,比以前的那个强多了,可惜宁宁大了,喜欢的东西也在变化,布老虎怕是得不到她欢心。 他也讲来到一个古县城,那里曾经遭遇洪涝,前朝传下来的纸书和竹简都被淤泥淹没,哪怕与那些文字未曾谋面,也像失去了一位老朋友般痛心。 翻阅着厚厚一沓信纸,傅筠总觉得自己手里抚摸的不是纸张,而是裴昱作为追求者、作为父亲的心意。 胸口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傅筠心知肚明对方这些年的改变,他完全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就好像从高耸入云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了下来,沾染上了世俗的气息,但又不市侩。 他们在通信时,好像重现了在扬州的光景,不,有点不同,那时她处于一个依赖者的位置,可现在,他们在平等地对话,在分享自己的生活。 而傅筠因此产生了一点悸动。 真是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
第56章 天光透过窗棂, 肉眼可见床帐上都是斑驳污血,怪异的气味不断往鼻子里钻,呛得人直咳嗽,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傅筠心头。 “宁宁, 宁宁!” 推开门, 猎猎风声灌入耳廓, 傅筠焦急地呼喊女儿, 明明睡前还卧在她怀里,怎的一醒来就不见人影? 云气郁寒, 阴风乱刮。傅筠在雪地里奔走, 忽然瞥见一抹青绿色, 遥遥印在远处,如同雪中春信一般吸引她的目光。 踉跄着过去,在对方抬头之前, 傅筠心口莫名抽动了一下, 很细微,却牵动了她全身的经脉,膝盖一下子发软,跌在地上。 那人恰好抬起头, 满脸血污,疲惫的眼帘掀起, 定定望着她,开合的唇瓣挤出三两字句:“你来了……” 是裴昱。 “你怎么在这儿?”傅筠疑窦丛生, 左右张望了下, 这旷野里竟只有他们两人。 刚想起身搀他, 却发现自己的手就那么硬生生穿过他身体,而他也因此抬头微笑了下, 随后原地消散了! “裴昱!” 傅筠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不断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又望了眼床帐,一切都好好的。 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不免让人想到在京城跟裴昱入过相同的梦境,真是好生奇怪。 “阿娘醒得好早呀。”宁宁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句又转过身睡去,呼吸清浅,小身板随着吐息微微起伏。 傅筠心有余悸地躺回被窝,把女儿搂在怀里,温热的体温让心很快安定下来。她看着女儿褪去婴儿肥的脸蛋,以及搭下的长长睫羽,舒了一口气。 宁宁没事就好。 至于梦境……毕竟是梦嘛,谁会放在心上呢。 没过两日,裴昱的信寄来,他不日就要抵达岳州。 宁宁知道了,格外期盼。 前两年照野参加朝廷举办的武举,如今在河东路任监押,年末探亲假才能见到他。宁宁刚开始有点分离焦虑,但周围姨姨、叔伯会给她很多很多的爱,裴昱也总有信件寄来陪伴她,渐渐的小姑娘就不总念着照野爹爹。 但傅筠知道,照野是无可替代的,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宁宁来说,照野是很特别的存在。 至于裴昱,起初傅筠觉得宁宁可以把他当做照野的替代品,久而久之彻底明白,这两人根本不同,没有可比性,也没有所谓替代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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