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裴昱亲笔写了牒状披诉灾情,并押上世子令牌,命人快马送至荆湖北路安抚使手中。 但大雍目前的诉灾制度受限,一来一回耗费时间不说,还不一定生效。 那位故弄玄虚的六元神君这么明目张胆,多半身后有人,很可能会牵一发动全身,波及甚广。 这些利益勾连、跟红顶白,裴昱向来不屑,但这些年奔走四方,早已看透了。他是“无名之辈”时,有的是白眼、冷嘲,哪怕提出有用的想法,对方也会持怀疑态度反复斟酌而贻误时机,除非遇到的是扬州知州那样的人,才像千里马与伯乐相遇,谁也不辜负谁。 而当他被封为世子,奉御令出京察访河道,如同顶着光环一般,许多官吏主动凑上来配合,车接车送,高枕香风,在他们眼中,他不再是因违犯律法而流放的囚徒,而是十来岁名震京城的裴家麒麟儿,是显国公世子。 起初裴昱觉得这样对比之下实在可笑,但放眼望去,百姓患疾,食不果腹,傲慢与自我瞬间卸去,也明白了傅筠把精力耗费在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身上,究竟为了什么。 “裴昱。” 是傅筠在唤他。 瑟瑟风声揉杂着呼号,帐篷被拉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傅筠鬓边碎发也被吹起,眼下有淡淡青影,想来这几日累着了,但望向他的那双乌眸依旧灿亮。 “愣着干嘛,过来吃饭。”傅筠举碗就唇,来不及等他,先喝了口汤。 她带来的医女和学徒颇懂眼色,把位置留了出来,裴昱自然而然在她身边落座,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距离,他甚至能听见她吞咽食物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搅乱他的心。 “你瘦了很多。”傅筠吃饭很快,因为等她解决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改天空了,我给你好好把个脉,调理一下。” 裴昱正看着她把一筷子青菜送入口中,略微愣神。 傅筠抿了抿唇,直言道:“看我做什么,你最好给我活久一点,别宁宁还没及笄就要黑发人送白发人。” 这话直白。 而裴昱很喜欢这样的直白。 不去思虑小筠是不是在口是心非,嘴硬心软,他也知道这些年下来自己身体不算好。但不管怎么说,他会擅自把这些话理解成小筠对他的关心,也会把她的目光解释为不经意间流露的爱意。 帐篷里燃着几盏灯烛,微黄的暖光倾泻在傅筠身上,她坐在明暗交替处,而他恰好在这界限之外,望向她时,如临光明。 “对不住。” 突如其来的道歉把傅筠弄得有点发懵,眨了下眼没说话。 她不知道的是,裴昱想到她曾说,她刚恢复记忆时,在途中遇到一个病患求救,当时她竟然犹豫了,因为怕遇上他一样的中山狼。 彼时他还不能感同身受,渐渐的才意识到这一瞬间的犹豫对于医者来说是大忌。 而他,险些毁了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他们之间有过太多句“对不住”。 裴昱望着傅筠逐渐柔和的眸子。他想,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 初见时明朗,如春夏之交的日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他晦暗潮湿的心底。后来这乌眸里有钦慕,有欢欣,也有悲伤、疲惫、怨怒。 现在,千帆过尽,傅筠的眼底仍然能够泛起柔软的波纹,如汪洋如月光,将他掬住。 “真麻烦。”傅筠小声嘟囔了句,揽住他脖颈将人拉近了些,轻快地亲了一下,柔软的唇贴在他愣怔的脸颊上。 她笑着说:“裴昱,你很没安全感吗?道那么多次歉是一遍遍提醒我别进你这火坑不成?但我告诉你,晚了,现在是我选你,不是你选我,我要做什么,你只管受着就是了。” 裴昱没有回话,而是贴近她,继续那个吻。 手心扣在她脑后,舌也抵开牙关。久别重逢一点默契也没有,气息交错混杂,但唇齿磕在一处的那个瞬间,熟悉的感觉顿时涌上心间,窜上头顶,裴昱呼吸一顿,四肢百骸都像得到点化,摊开了拆解了融化在温热的水里。 傅筠被他过分炽热的眼神烫到,抵着他肩推远了些。 分开时,两人都将视线落在了对方泛着水泽的唇上。 傅筠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掌下是他瘦削的肩胛骨,脑内莫名浮现嶙峋一词,像要扎透衣袍。 下一瞬,皱着眉头收回手,端起碗筷,未置一词就离去了。 裴昱仍未完全从温存中抽离,怅然地按在自己唇角。 每每被她注视着,胸腔总是沸热。若这世间真有神明,那必然是她,不然怎么在她面前,他的负面情绪那么快就能融化殆尽? 但她刚才的神情……莫非是对交吻不满? - 温邪上受,首先犯肺。有条件的百姓用布巾遮面,实在衣衫褴褛的也能以袖掩鼻。 只那六元神君麾下信徒例外,喝了符水像是有了金刚不坏之身,走街串巷无所畏惧。 而疫病的症状在这几天也悄然发生变化,咳血的人越来越多。一旦见血,愈发心慌,时时都有人催傅筠改进药方。 可真当新药方问世,却无人敢第一个尝试。 “听说六元神君那边还没人病死呢!” “果真?那这傅大夫不行啊……” “反正我才不当冤大头,谁爱试谁试!” 众人的窃窃私语把学徒气得够呛,他们焚膏继晷研究新方子,还得考虑到这里缺少部分药材,方子改了一遍又一遍,竟还要被人质疑! 僵持之际,有一人站出来,让学徒熬成药汁,他来试药。 “这……”学徒面露难色,隐约知道一点这位公子与自家师父的关系,小声劝说道:“裴公子,您万金之躯,且没有感染疫症,还是别了吧。” 有那些个耳尖的,还没等裴昱开口,便阴阳怪气地拍了拍手,“看看,看看,这性命也分高低贵贱,万金之躯喝不得,我们就喝得?你这药里掺了毒不成?” 眼看着被曲解,学徒心急如焚,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 裴昱拍了拍他的肩,“放松点,别为不重要的人耽误时间,去熬药吧。” 傅筠来了后,疠所按照她的意思进行了简单改建,轻症重症分开安置。这会儿她刚抢救完一个昏死的病人,轻声嘱咐其家人护理的事项。 听人讲了轻症区的事,傅筠露出怔然神情,隔着帘子望了眼那边,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那边渐渐低下来的争执声可以让她安心,想来裴昱这次解围起了效果。 虽然她对自己的方子有信心,但裴昱这种完全不通医理的人竟然敢冒着风险试药,实在让她有点微讶。 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又好像是乘船时手里握着桨,坐马车时自己执着缰绳。 可靠…… 这个词蹦进脑海的时候,傅筠愣了几息,尔后低头轻轻笑了声。 入夜,天光昏惑,凛风四起。很多病患一到晚上症状就会加重,傅筠安排了人轮换看护,自己则每晚都熬到子时才去休息。 医师还是太少了。 即便现在各路各州都有意培养医学生,但求医问药的人很多,看不起病的人更多。 傅筠心事重重地往自己帐篷走。 余光瞥见一抹幽暗的光线。 顺着直直的光路,她驻足原地想了一会儿,举步过去。 果然是他。 “还没睡?”傅筠打了个哈欠,“正好,手伸来,给你看看身子。” 没病的人试药,有可能出现药物中毒,肝肾也会损伤。静静扶脉,裴昱也没有说话,四下只有蜡烛哔啵爆出一个亮光,傅筠很不专业地走了神。 前几天晚归,好像也有这么一盏灯照亮她的路,不多不少,没什么存在感,但确实在周遭黢黑的环境里给了她一些便利。 他这是无意,还是有心的? 傅筠蛾眉微动,借着脉诊的动作微微侧脸。 本来只是想悄悄瞅他一眼,谁知这么一抬眸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咳。”傅筠心神跟着一晃,镇定地错开眼,故意肃声责怪他:“谁让你出头逞强?只听过人家抢着饮酒,没听过还有争着喝药的。你真是……算了,喝药之后可有胃肠不适?” 裴昱摇头。 “头晕眼花,嗜睡呢?” 又摇头。 傅筠稍稍放下心,手指微蜷,从他腕上收回,避嫌似的抄在自己袖子里,微挑的眉又往上一扬,“是药三分毒,吃药本就会加重肝肾负担,何况你这没病还乱吃药。这次运气好没事,下次呢?” 医师和学院先生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有一定权威性,当他们一本正经说着自己领域的内容,对方不说言听计从,那也会往心里去。 有时候宁宁调皮,傅筠也会拿医师身份跟她讲道理,这招很好使。 但到了裴昱这儿居然不灵验。 只见他丝毫没有悔过,反而手探入傅筠的袖子,握住她的手,就这么在袖子里十指交扣。 他也许刚洗过脸,额发湿润泛着水光,脸上干干净净,原本的冷白皮肤这些年磋磨下来晒黑了一点,但放在人群里还算白皙。 黑眸正一眨不眨凝视她,亮而幽深,如初见那样,有点人畜无害,斯文温雅的味道。 他说:“我信你,才喝的。” “……”傅筠差点被美色给迷惑住,听了这话有点薄愠,目光瞄着他,“你有几条命可以拿来试?信任有什么用,我没法起死回生。” “你的意思是……”裴昱顿了顿。 袖子里长指熟门熟路地摩挲傅筠的手背、指节、指甲,轻轻地,从这一侧,抚到那一侧,“你的意思是,我的命是你的?” ——“不,我没这个意思。” ——“这很好。” 两人异口同声,尔后帐篷内静了静。 傅筠手心有点痒,想抽回,细微的表情却早已被裴昱识破,他握得很紧,像在找寻失去七年的体温。皮肤之下,温度近似的血液也在缓缓流淌,如羽毛翩然坠落,拨动心间。 忽闪忽闪的灯烛,微微鼓起的袖子,隆出奇怪的形状——这怎么看怎么怪。 裴昱望着傅筠逐渐蹙起的眉尖,恰到好处地撤手,把自己的凳子拉近了些,撩起衣袖凑到她眼前。 “这儿划伤了。” 青年嗓音温润,伸手露出伤痕的乖巧模样,跟宁宁伸手要抱抱的小表情几乎一样。若裴昱也有笑涡,想来父女俩就真成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傅筠收敛思绪,轻轻嗯了声,取了应急包裹给他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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