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加冠,九月初家中开始议亲。 父母喜笑颜开,父亲念叨着这次巡查江南征税的监察事办得好,要趁热打铁,给他在提举常平司[1]谋个好职位。母亲啐道:仓司虽然肥差多,但人辛苦,爱儿在外头都跑黑跑瘦了,还是在江宁府谋个不必整日往外跑的安稳差事妥当。父亲点头称是。 他这回格外留意,三言两语间便听出父母于他的期许。 给他谋个留在江宁府的清闲差事。国公府出身的郎君,不缺那点俸禄。 就在江宁府里寻个门户登对的人家,一年内议亲完婚。 两三年内抱个大胖孙。 先娶妻,后纳妾,多子多福,为国公府开枝散叶。 祁棠站在向来慈爱的父母高堂面前,踌躇良久,咬牙问出一句,“父亲母亲可曾听过……‘溺爱无生良才’?” 父亲一怔。母亲轻轻拍了祁棠一巴掌。 “别说傻话。我儿好好的,远好过什么‘成才’。” 母亲絮絮念叨着:“城东建武侯当年不就是指望独子成才?早早地把孩儿送去京城读书。他儿子倒是成才了,战死大同,追封了个‘忠勇侯’的风光谥号,呸,人都没了,建武侯一把年纪还要吃丹丸再拼个儿子,落得满城笑柄。咱们家只愿人好好的,就在江宁城里待着,不要什么成才。” 分明是温柔慈爱的言语,寄托父母最美好的愿望期嘱,于祁棠来说,却成三尺温柔穿肠刀,剖得他冷汗淋漓。 祁棠从记忆里惊醒,眉眼间的消沉褪去,重新显出振奋。 对着面前歪头打量他神色的小娘子,他郑重道,“我决意要去京城。寻觅良师,结交益友,精习文武,总之,要闯出一番新天地,莫蹉跎了此生。今日特来辞行。” 叶扶琉听得也精神一振。哟,纨绔要奋起,新鲜事! “去吧去吧。”她摆摆手,不怎么走心地道,“愿你早日成才,报效家国。” 言语敷衍太过明显,祁棠原地又消沉下去。 “等我闯出一番新天地,至少也要三五年。”祁棠神色黯然,“你不会等我三五年的。” “那当然。”叶扶琉不客气道,“世子带给我的麻烦可不少,我等你作甚?今日一别,我往南走,你往北行,我们多半再不会见面了。” “说的是。那我们就此……告辞。”祁棠扯着唇角想笑别辞行。强笑出声的同时,人却哭了。 啪嗒,一滴泪落在门边。 叶扶琉稀奇地看向地上濡湿的小点。“真哭了?” 她还要凑过去仔细查验,祁棠狼狈地抬脚踩住那处。“看什么看!” “这么凶?看来是真哭了。”叶扶琉改而抬头打量起面前的少年郎。祁棠扭头不让她瞧,但叶扶琉还是一瞬间瞥见隐约发红的眼角。 “从前我最嫌弃你目中无人。心里只有自己,没有旁人。所谓的喜欢简直是笑话。”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今天这滴泪倒是显出三分真心。” 秋日夕阳拉下斜影,她打量面前少年郎扭开的侧脸片刻,走近半步,抬起手,替祁棠把通红眼角盈满的要落未落的泪花擦去了。 “祁世子前途珍重。以后再遇到喜欢的女孩儿,好好对她。” 马蹄声逐渐沿着长街远去。 叶家继续往外搬箱笼。 就在许多乡邻探头探脑的张望里,娘子们惋惜的叹息里,孩童们依依不舍牵着衣袖的告别声里,入秋的江南天光逐渐黯淡下去。 ———— 暮色降临的镇子边缘,山林黄叶满地,河畔水流阵阵。 河畔有两匹马并肩踱步。 夕阳映亮了马上两人的轮廓。其中一个是刚刚在叶家门前辞别的祁棠,另一个赫然是在江南消失多日、北上行商的沈璃。 沈璃笑着举杯:“以此杯中美酒,为世子践行。” 祁棠同时举杯:“多谢沈大当家告知消息,令我能赶在叶家搬家之前,再见扶琉一面。” “好说好说,不过是感同身受罢了。世子,你我不打不相识,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 “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沈大当家,有劳你今日送行。祁某此行去京城历练,若不能出人头地,誓不回江南!” “呵呵,愿世子前程似锦!” 沈璃在河畔勒马,目送祁棠一行走远。良久,嘲讽一哂。 “傻小子还真走了。世子,祝你在京城出人头地,前程似锦。你家魏表兄在镇子里安心养病。江南各处好风光,留给我沈璃和扶琉罢。” ———— 月升日落,星辰隐现。蟋蟀在野外窸窸窣窣,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魏桓立在木楼高处,凭栏下望。 叶家已经腾空了。箱笼搬去门外,细小物件留下,庭院四处灯笼依旧点亮,映照出一道熟悉的轻快身影,百褶长裙随风细微摇曳,领着大管事往门外走。 魏桓回身入室内,把手中的京城来信揉成一团,随意扔进字篓。 片刻后,魏大登楼:“郎君,叶家人来了。” “请进来。”魏桓平静道。 魏大语气迟疑:“叶家人……带来个极大的箱子。”
第58章 魏大比划木箱尺寸, “四尺来阔,三尺来高,极大的木箱笼。” 魏桓并不意外, “木材过大引人注目,叶家或许想把大柱截断装走。锯木吃力,你帮他们一把。” 魏大原地踌躇片刻。魏桓很快发觉了他的迟疑。 “是了, 他们若要移动大柱, 我应下楼。”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魏大咳了声,“郎君误会了。叶小娘子登门时说得清楚, 她无需帮手,人马上就上楼来。但是……想要我和魏二避嫌。” 魏桓脚步一顿, 返身走回栏杆边。 “你和魏二避一避。” 魏大:“是。” 叶扶琉不是单独上来的。她打头,大管事扛着大木箱吭哧吭哧跟随身后。 魏桓默然打量木箱。为何不放置楼下, 而是扛上二楼? 叶家改变心意, 不打算要木柱了? 沉吟片刻,他抬手指向木柜, “那对银兔毫盏倒是轻巧, 你若喜欢, 取走便是。京城地契都在回字纹木匣里, 犀角玉杯在最下屉。叶家可是打算回钱塘老家?不知准备走陆路还是舟船?” 叶扶琉笑而不应,四处张望,果然把一对银兔毫盏收进箱笼里。摸了摸地契匣子的回字纹,把地契匣子也收进箱笼里。木楼放置的常用物件不少,她拣魏桓常用的,挨个收拾放进木箱。 四尺宽大木箱, 放进去十来件小木匣小布包,只占据小小一角, 几乎还是空的。 叶扶琉在木楼上转悠半圈,打量空荡大半的木架,回身和魏桓商量, “三郎说过,今晚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魏家还有件好东西,我得一并装箱带走。” 魏桓并不甚在意,抬手道, “自便任取。” 叶扶琉便站在木箱边,冲魏桓招了招手,“过来。” —— 魏大和魏二两个抱臂站在木楼下,眼睁睁瞧着叶家人大张旗鼓地扛着木箱上去,搜刮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又正大光明地扛着木箱下来。 上楼时木箱明显是空的,秦陇一个人扛得轻轻松松。下楼时木箱沉重,秦陇卡在楼梯半截,吃力地叫唤,“帮帮手,帮帮手。” 魏大腹诽着,“木楼上的好东西全装空了吧……真是半点不客气。”还是过去帮手,两人合力把木箱扛下木楼,运出魏家。 眼看着直奔叶家四头驴拉的太平大车去,叶扶琉追在后头喊,“不是那辆辎货车,另一辆车!” 砰一声,沉重箱笼放在头顶乌布遮篷的大青驴车上。 魏大到底还是没忍住,当着叶扶琉面问了句,“都拿什么了,如此沉重。该不会把新打好的大冰鉴给带走了?” 叶扶琉笑而不应,自己跳上车,拢起辔头,往后头招呼,“素秋坐好,秦陇上车,阿兄,我们走了!” 正是九月中,秋分节气前后,凉风飒爽而不冷,秋高而无肃杀之气,叶家两辆大车在乡间小路晃悠悠慢行。 头顶明月隐现,叶羡春将甜梨绑在细竹竿上,自己拿一支,幺妹和大管事各一支。叶扶琉手握细杆,熟练地吊在大青驴面前,边赶路边惬意哼起江南流行的小调儿。 “素秋,和你打个赌。赌咱们走出多少里地去,魏大魏二两个才会追上来。” 素秋坐在车里,轻轻呸了声,“魏家留在五口镇,他们两个为什么会追上来?娘子无事闲开心。” 叶扶琉:“因为我把魏家最贵重的一样给弄来了。” 秦陇神色古怪,少见地不吭声。 大车在乡间小路奔出去十来里,眼看即将出镇子界碑,前方密林边影影绰绰现出一列人马。 —— 沈璃傍晚于河边送走祁棠,领着身后众人溜溜达达沿着河道往下游走,路过银杏林时,勒马看了眼河道对面的小石山。 在他身后跟随的,不是以往的沈家亲随,而是十来个身形彪悍的北方大汉。满身腱子肉,腰间挂各式兵器,狼牙棒,流星锤,峨眉刺,最多的还是大砍刀。 镇子上入夜后传来消息,叶家重车出行,装了满满当当两辆大车的辎重细软,统共却只有两个小白脸,两个小娘子。大汉们抱刀哄笑起来。 “等下别亮刀,吓着人家小娘子,哭哭啼啼地可不好。” “两个标志小娘子,沈大郎君看中的是哪个?另一个小娘子分给弟兄们?” “先把两个小白脸给砍了。咱们再来分小娘子。” 沈璃摆摆手,“各位好汉,玩笑归玩笑。来之前便说好了,钱财归各位,人归我。” 他这趟北上走得狼狈。魏家把沈家人捆了手脚,搁在山石顶上,波涛阵阵,狼嚎声声,那山顶巨石不甚平整,人时不时往山下滑几寸。那一晚可是刻骨铭心。 沈璃向来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 他输给魏家什么?没输在心眼上,输在动手上。沈家跟随他身边的亲信,各个都是脑子灵活的生意人,嘴皮子利索。不像魏家,蓄养了两个能打的家仆! 沈璃想通了关卡,立刻连夜渡江北上。 一来,确实给两百三十块汉砖找来一位中原大买家,倒手赚了翻倍利。 二来,各方牵引,重金开路,从北方寻来一群刀头舔血的真正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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