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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作者:衣冉   状态:完结   时间:2023-10-27 13:10:02

  齐凌厉声问罢,见他面色变幻,一时答不出,冷笑道:“人无一日不负人,谁活世上又不为人负,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便也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李弈呆住了,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时搜罗不出词,只觉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尽道他为人,又竟无法反驳这些话。

  “难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浑身战栗,遍体冰凉,仿佛落入深渊,又好像被一双始终照摄他命运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喘不过气,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在颤抖。

  齐凌还是看着他,生死系他一念,却浑然未惧。

  笑容讥诮:“我是天子,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人死,你是将军,每一战也都会有人死。莫非死在战场上,便人人都该死?”

  李弈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今日战场死,就是明日朝上死,一场大战斩千万,血流漂杵,一场大旱饿殍千里,白骨蔽平原。四海之内,百代高堂,万世之疆,谁人不死?”

  他面颊抽动,目露冷光,神色微狞:“朕知道李将军,纯挚重情,但你和朕,都在万丈廊桥上,是手执重器伤凡庶者。望你就算起心谋逆弑君,也不要用复仇这样的理由……我倒宁愿,你是出于一己私欲。”

  李弈目中掀起惊涛骇浪,胸口剧烈起伏,握在他肩头的手松了又紧,掌心已为尖锐处磨出血来。

  他笑了起来,眼睛却像落在深潭里,黑又深,翻着波澜,随时都会漾出水。

  手指慢慢的松开,先是松了指节,再抬起扣压的腕。最后,是他压下来的身躯。

  他喉咙疾滚着,操着哑得不像话的嗓,快速、低声问出一句话:“……我问你,你说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是否也包含你的妻子?”

  他松开手时,齐凌也挣脱了他,两人皆滚坐在栏下,他发觉疼,低头去摸才发现脖子底下已叫甲边割破,沁出血滴。

  重甲捏嵌进肩头伤里,兀自跳疼。身后已叫冷汗浸透。

  冷汗钻出后,冷风钻进去,手脚都泛出酸软,他伸手握落在地上的刀,看见李弈那双眼皮沾满汗水像是浸水打湿过的一双黑眸,还在执拗的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楚地多伤事,楚人多重情。

  他忽想到了出巡章华时,随行博士望着山野感慨的这句话。

  在听到这话之后没有多久,他就在车辇外看到了他的皇后,像楚辞里走出来的美丽的山鬼,阳台上多情的瑶姬。不过她不像书里形单影只吸风饮露的仙姬,而是身侧跟着这么个人,且一跟就这许多年。

  齐凌抬起头,晾着脖子上的冷汗,恰见飞鸟掠廊,白云流动,影飞琼楼玉宇。

  他目随飞鸟,追随它肆意翅膀,掠向云天之交。

  渺渺的影,投落眼眸深泓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轮不到我负她。”

  又沉默了很久,汗水都干了,凉意之后,血脉淌动的温热汩汩泛回来

  无奈笑着,抹了抹脖上裂开的口子:“此生……她不负我,我就该去告祭太庙,敬谢列祖列宗了。”

  李弈听得直皱眉,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再做声。

  齐凌也无意再与他逗留,刀撑地爬起来,径自往前走,甲胄响动,木廊微震。

  “陛下。”

  在他身影从廊道尽头转开前,李弈再度出声。

  “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杀你,但我尊重她的选择。”

  “凭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杀你一千次。”齐凌没回头,顿了一下,笑道:“但要你命太麻烦,你最好自我了断。”

  李弈愣了一下,也笑出声来。

  “君要臣死,臣恕不能从命。”

  他笑声送入郎朗碧霄青云,与高处天风呼啸之声重叠一处。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你。你也知兵,上善之善,能制敌;善之善,不为敌所制。凡战,不能一击制敌,便当不为敌所制。你的选择还多,远未到绝境,为何不出长安,偏要投入死地?意气用事,涉今日这样十死无生的险局,不像你的手笔。”

  齐凌没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未央前殿,只将轻飘飘一句话,短短数字,抛在脑后。

  “为了你的燕山之策。”

  ……

  此时,未央前殿还在准备太子登基的典礼。

  太常寺的礼官还在忙碌,内监宫娥在其指挥之下,低头专注各行其是,捧着器物进进出出,几重殿里一派庄重肃穆,雅柔和均。

  当朝推崇孝治天下,推崇儒学,天子登基时要“倒执干戈,以覆虎皮”,以示止戈为武,仁德大化的决心。故而武卫稀少,文饰繁多,长安满城的刀兵烽火都烧不到这里。齐凌停住脚步,仰头看着眼前的华殿。

  大殿空旷,百官都在宣明殿侯旨。

  已过了吉时,大典延期未定,那些个古板迂腐的礼官开始焦急催促,似乎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或呼“岂有此理”,或吁叹“人心不古”。小雨淅淅似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抱怨声,回荡在大殿中。

  小黄门夹在当中,一头被禁军堵着进不去宣明殿无法询得确切时辰,一头又挨太常寺的骂,左右不是人。

  有个内监捧物出来,险些撞着齐凌,未及细看,只隐隐瞥见这人影闲荡,在众人来来去去穿梭之影中格外显眼,只当是好闲之辈惫怠之徒,抬头竖眉便骂:“哪一宫的没长眼,你是谁管的?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此……”

  他看清此人玄甲金冠,手持佩刀,衣甲溅血,已是悚然一惊,膝腿乍软。再看这人面貌,烟渍污血不掩气度高华,眉眼依稀更是先帝模样——在未央前殿侍奉的内监,御前行走,大多见过圣颜。

  那人看一眼,便三魂去了七魄,颤颤的定睛而视,几乎腾的跳起来,手里端的宝鼎博山香炉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落出一声巨响,一时将整个殿中之人目光都引了过来。

  “陛……”

  他结结巴巴,煞白着脸,抖如筛糠。反应过来以后,匆匆忙忙地跪下,长跪着在齐凌脚下一叩到底,尖锐之声响彻整个大殿,大叫道。

  “陛下……显灵了!”

  齐凌登时脸比锅底黑,抬头刚要发话,却看到殿里有一道熟悉至极的人影侧立殿中,发髻简挽,家常素服,也正随着小太监的惊呼看过来。

  窈兮窕兮。

  劳心悄兮。

  他忽觉自己应当的确是归来的魂魄,因一念痴缠,叫铁索羁来,涉忘川汤汤,历增冰峨峨,只为在此望一眼。

  若非如此,怎会忘记了呼吸。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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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春水(一)

  未央前殿里所有门都开着, 正午的光从外面洒进来,门槛和门后的斜影投落殿内。

  满殿里擦洗明净的砖似一整面巨大铜镜, 内鉴殿堂, 使地面以下再接一座地底楼阁,地砖底下的天阁藻井,上下辉映的明烛流丹, 一上一下的两座龙椅,还有在水一方、临水照花的倩影。

  斯情斯景,似幻似真。

  朱晏亭手里还握着一卷礼单, 是在与礼官说话时转回头来的, 低低的吩咐落下半句, 被他忽然的出现打断。

  大殿空渺,还有温柔的余音未尽。

  她嘴还没合上,面颊上忽有明光一闪,齐凌以为是殿外的光,忽然看清是两道倏然滑落的泪水。

  佩刀不知不觉脱手,不是何时坠到地,他大步走入内。

  朱晏亭呆呆看着门口似水墨晕开的黑赤斑驳的影靠近, 一步一步,有响动震得耳畔嗡嗡如将失聪, 而后身后一股大力袭近, 便被揽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里,甲上的血腥和生铁凛冽气味陡然冲溢整个鼻息。

  她才发现脸上不明的痒是泪水,泪落在已扭曲变形的肩甲上。

  他手臂紧紧搂在腰后,将整个身躯都沉下来, 面颊贴在她颈窝里, 甲陷软衣, 附体生凉。她身躯陡然战栗,伸直了腰,甚至微微后仰,才将手臂伸出来,环过细伤道道的斑驳颈项,掌心轻轻覆在后脑上,指尖颤抖,像在安抚他。

  而这安抚非但没能使他安静,反倒惹贴身硬甲发出剧烈擦动的细细咔嚓声响,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双足离地悬空抱起。

  她低声惊呼,脸色惶然,念及他肩背之伤,只轻微挣动。

  而他手臂稳当如磐石,将她抱得极稳,向她身后走。

  她忽不记得这座殿宇里还剩下什么,宫人都已避出去了,空荡荡的,光影杂错深闭门。

  在视线里后退的,有明灯一树树,丹墀一阶阶,再往后,再往后是什么?

  当身体终于落到冰冷实感,龙蟠云腾的金色刺入眼角,裙角锦绣流曳龙尾上扬扶手,青丝如瀑遮盖怒睁龙眼——才发觉身后是未央前殿里那座冷然盘踞最高处的龙椅,她猛然仰头,背脊绷紧,心头生悸。

  齐凌抱她在龙椅上坐稳,也蹲下|身,面庞垂落,侧脸堪堪贴到被宽大衣裙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间。

  她一手抓住扶手,指节泛着青,掌心有汗抓不稳,纤纤指节衬得其上鎏金瑞兽愈加雄壮威风。

  手透着不安,指尖顺着扶手下滑,撑到椅面上。

  但双眼却抬起,看向华美空阔大殿。

  丹墀之上视线再无遮蔽,一眼旷极,览尽壮丽,复自顾身影,裙裾垂落宽大龙椅。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使她慢慢放松下来。感受到怀里轻柔的气息,落在连她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身孕的腹上。

  这孩儿来得坎坷,来似春末偶感一阵风,无人知晓,一旦显迹,便形成了和他父皇之间的对峙之势。好似在腹中便会保护母亲,只在身孕之初闹动过,自她从昭台宫回到桂宫再到未央宫,登临偏狭之径、斡旋虎狼之属,连安胎药都没有喝,它也从未显示过自己的存在。

  譬如在此之前,她察觉齐元襄意图不善,恐梦中被夺子,已足足三日未眠,腹中却平静得让她怀疑是否这孩儿早就落胎了,只是她没有察觉。

  此刻,衣衫被他手掌抚平,重新显山露水,不似五个月的身孕,小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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