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祁道:“他的确是英主,但他是朔北人的英主。我并不是不尊敬他,只是,我与他本就是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无论为人,无论私交,无论其他。 沈鸢感到又有泪水流淌至脸颊,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次,沈祁再次伸手:“妹妹,不要心软,回去扬州,和父母一起,这里交给我。” “不。” 沈祁的手滞在半空。 沈鸢看着他:“我不会走的。” 那滞在半空的手握紧,然后收回。 “妹妹,你傻。”他咬牙,话语里已含无法抑制的怒意:“难道就因为在草原呆了两年,就因为学了些朔北语,认识了些朔北人,就因为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你就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忘了自己的姓氏,忘了自己的家国,忘了千万将士的流血牺牲吗!” 他的怒意深重:“沈鸢,难道你要做无家无国,不忠不孝之人吗!” “沈祁!” 王妃的怒喝突如其来,冲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王妃几乎浑身发抖。 这突如其来的响亮责问让沈祁清醒了过来。 神色里涌上漫无边际的慌张,拳头松开,连虎口的肌肉都在颤。 他从幼年起,就饱读圣贤书,立志齐家治国平天下。少年时的他,甚至认为天下文人都与他有一样的志向。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大约是因为三王与汪淼的战乱搅乱了一切,大约是因为大余南下的消息太过震伤人心,大约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从北边逃难而来的难民,见到了有权有势之人却可以置若罔闻仍争得头破血流… 大约就是从那时候,挥师北上驱逐外族成了他的执念,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现在,就差这最后一步,扫荡了朔北军,就能中兴大周。 然而他的妹妹却成了阻绊,这激怒了他,叫他必要说些什么。 仇恨编织的执念,最能让人丧失理智。 亲人之间,最是相互了解,若要中伤 ,便只凭下意识的冲动,也能诛心。 但他忘记了,当初他的妹妹是因为什么原因去的草原… 是为了和平,是为了北境的安宁,是为了千万将士不再流血牺牲… 但他也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才令华北失守… 是内斗,是内乱,是藩王军宁愿斩断汪淼的后路也要抢先一步到京都… 她要承担的责任,早就承担了,她不能承担的责任,全起于他们自己的人! 那些不忠不孝的罪名,为什么要她来承担! 所以,他刚刚,对他的妹妹说了怎样的话? 沈祁才彻底清醒。 然后便是深深的凉意,从头漫到脚。 抬起眼睛,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沈鸢。 他没能看清沈鸢此时的神态,因为他刚看向她,王妃就冲上去抱住了她,遮挡了视线。 “你离她远点。”王妃喘着粗气伸出手掌对向他:“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离你妹妹远点!” 突然一声脆响,一柄长剑滑入帐中。 余崇光冲进来,已是披头散发气喘吁吁:“跟随公主的近卫…近卫快要闯进来了!”
第101章 大义 苏木尔奉命带近卫兵跟着沈鸢进来, 以保证能将她安全带回去。 本是要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怎奈她进了军帐后,沈祁的卫兵就齐齐将他们拦在三丈外的地方, 再不许他们进一步。 凭着直觉, 苏木尔感觉到了一丝敌对气息。 他想上前,却仍被拦下。 毕竟是家人叙旧, 直接打扰肯定会令王妃不快。苏木尔还是忍了下来, 只要等到太阳落山,他接回王妃即可。 但就在刚刚,他看到了在帐里进出的那个中原副将,他一身甲胄,出来后身边便有许多与他同样身穿甲胄的人围上去。 直觉再次告诉他,将有事发生。 苏木尔上前, 卫兵的刀枪举起, 他大喝一声, 那副将转头看了过来。 就这么一触即发。 无需对话,光凭对视的眼神, 就能认定如今的局势。 王妃接不回来了。 苏木尔拔刀, 身后的近卫队亦拔刀。刚刚还只是僵持的两边, 立刻刀剑相向。 余崇光没料到,仅仅几十人的朔北兵能够这么勇猛!最前面的彪形大汉抡起大刀,仅凭刀背就可以将一众士兵撂倒在地。 后退间, 苏木尔已放倒一片人,向他冲了上来! 余崇光已看得清楚, 苏木尔只是刀背击人, 并不想伤人性命, 但他此刻呼啸而来, 还是令人心生胆怯。 就在这胆怯的一瞬间,苏木尔刀背已横劈过来,“咣”地一声,余崇光抓握的长剑飞入军帐。 余崇光转身奔入军帐,苏木尔身前又挡上数十士兵。 “跟随公主的近卫…近卫快要闯进来了!” 沈祁怒道:“拦下他!” 然而下一刻,三四个士兵忽地倒入帐中,伴随纷乱的哀嚎声,黝黑健硕的苏木尔持刀冲了进来! 苏木尔连战数十人,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体力消耗快到极限,但他仍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把抓住沈鸢的手臂,要将她带离军帐。 “你大胆!”沈祁长剑出鞘,直指苏木尔。 电光火石一触即燃。然而一声怒斥怔住了两人。 “住手!” 剑拔弩张的两人均赫然愣住。 因烛光的照耀令沈鸢脸上的泪痕一览无余,如风飘零如雨洗刷,打花了她的妆容,露出惨淡的素颜。 “住手。”沈鸢再次说。 苏木尔咬牙:“是不是他们欺负娘娘!娘娘莫怕,小人拼死也将您带回去!” 沈鸢却说:“苏木尔,我没事,你出去。” 苏木尔愣住:“可…” “你不听我的指令吗?出去!” 眸光射过来,苏木尔便放下了刀。 因那眸光冷厉,与她身前的沈祁如出一辙。 “让他出去,叫你外面的人把刀收起来。”她又对沈祁道:“伤了一个人,这件事就再没有回旋余地!” 两边就这么默然相对。 片刻,沈祁抬起手对余崇光道:“让士兵将刀收起,让公主的近卫在外等候。” 苏木尔收回刀,恶狠狠地瞪了沈祁一眼,转身退出军帐。 房间里又只留下他们四人。 淮南王妃极其心疼地用帕子去擦沈鸢脸上花了的胭脂,一点一点帮她擦尽。 “没事的。”沈鸢按住王妃的帕子,扯出一个微笑:“我不要紧。” 紧绷过去,无边的慌乱与悔意重爬眼眸,沈祁倾了倾身,想要上前。 “你还想说什么?”淮南王一把拉住他,急得直跺脚:“你少说两句吧!” 本来是家人团聚,是温馨的时刻,怎么就变成这样! 淮南王气得捶胸:“你现在翅膀硬了,目中无人了,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你说这种话,是想逼着你妹妹去死吗!嗯?!” “要说忠义,先抛家弃国、不忠不义的人是谁?要说杀人,在北边杀了那么多人,在南边饿死那么多人的又是谁?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将社稷抛之脑后,将百姓的性命踩在脚下?你不去骂他们,反而来骂你妹妹,还有没有良知!” “我这个人是没什么志气的,但有一点,老子永远比儿子强,就是我还能看得清是非!我没你这么糊涂!” 沈祁的目光便长久地黯淡下去。 许久后,沈鸢低低地开口:“你们放心,我不会去死的。” “王兄,你一点都不了解岱钦。”她静静地凝望他:“他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他没有你冷决,没有你仇恨深重,他不会做孤臣,也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抛弃所有一切。 这就是她想说的话。 她没说,但是沈祁听懂了。 她说:“你说的对,我在草原呆了两年,学了朔北语认识了朔北人,有了丈夫孩子,心就会自然地柔软。” “因为在和亲之前,我只有江南那一个家,但是朝廷选中了我去和亲,我以为我再也不能回来了,我的家完完全全地没有了。所以我只能尽力在草原生存,我原以为草原的人都很凶狠,但实际他们也有很好的人,会对我好会爱我,慢慢地我就在那里有了新的家,有了新的可以一起生活的人。” “王兄,那些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心地善良的人,当初朝廷将我嫁出去,就没有管过我的死活。我活下来了,适应下来了,和他们建立了情谊。现在你告诉我,我要一刀斩断所有,和他们彻彻底底地对立。” “王兄,谁能够做得到?你告诉我,谁能做得到?” 沈祁低着眼,没有说话。 沈鸢道:“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我要留下来,并不完全只为了个人的情谊。” “掳走王妃,破坏和亲,这是在彻底撕破当初两国之间的和约。岱钦一定会率兵攻打你,就算岱钦死了,他手下的人也会前扑后继。” “但是你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才让大周选择和亲,不是因为便利,是因为没有实力对抗!你也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让皇帝南逃,是因为防守线已经被完全攻破,因为大周早就被内耗殆尽了!”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就能扭转大周的颓势吗?你以为你那几十万人的军队就能打败朔北人吗?曾经几代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一人又如何能做到?” “你自己去外面看看,苏木尔凭着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放倒你几十士兵,到了战场上,两军对抗,你胜算几何?” 沈祁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但他仍低着眼,什么都没有再说。 沈鸢道:“我从北边过来,一路上看了好多人。因为战乱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地荒了没人种。从三王起兵开始算,仗打了两年了,这两年来死的人也够多了,百姓现在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收复山河,他们要的是能休息,能有饭吃有衣穿。你们驱逐大余用了一年,难道还要再花一年来两败俱伤吗?” 她直视着沈祁:“王兄,这就是你坚持的大义吗?” 不是严厉的责问,只是平静的、平缓的询问,但每个字都好像化作了刀子,一刀刀刺在沈祁的胸口。 他紧绷着面孔,死死咬牙,才能压下痛苦的悸动,他想将眼睛抬起来,却怎么也不能抬动眼皮迎接沈鸢平静的、却审视的目光。 最终,他只能看着地面,问:“那就任由他们继续南下吗?” “他们不会再继续南下了。”沈鸢却异常坚定:“我了解岱钦,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说过,他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她说:“让我去和他谈,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沈鸢拉过母妃的手,又拉过父王的手,温声与他们告别后,转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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