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苏绾绾喝了药,郁行安给她一盒蜜饯。 苏绾绾道:“我不吃。” 虽然药确实很苦。 郁行安低眸看了她一会儿,右手取出一个蜜饯,放至她唇边。 苏绾绾张口吃下去,嘴唇擦过他手指。 她的脸顷刻间烧红。 郁行安笑了一下,又给她喂了两枚蜜饯,抬起左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起身去沐浴。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摩挲,到了夜间,她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郁行安在背后揽着她,嗓音微哑:“睡不着么?” 苏绾绾点点头,往他怀里蜷缩。 夜色静谧如水,她声音轻轻的:“郁行安,你给我说故事好么?” 郁行安应好,想了片刻,给她说了个神话故事。宁静美丽的大草原上,兔仙和雪最终成了好友,每年冬日,它都在等待雪的到来。 他的嗓音很好听,映着夜色,像渺远的琴音。苏绾绾逐渐有些困倦,又听他说了一个神话故事后,问道:“有没有你的故事呀?” 想知道他的事,想多了解他一些。 郁行安停顿须臾,讲他的故事,从记事时候开始讲,中间穿插着他读过的一些有趣的古今传奇,苏绾绾听得发笑,转过身来,用额头贴上他额头。 他的怀抱温暖宽和,苏绾绾听得昏昏欲睡,但仍然抓到了一个遗漏的地方:“那年十二月呢?你怎么跳过去啦?” 郁行安停了片刻,温和道:“那个月没什么好说的,我在藏书楼背书。” “藏书楼……”苏绾绾唔了一声,“我记得你家藏书楼没有坐榻,但忘了这印象是打哪儿来的了……下回你去没有坐榻的藏书楼,记得将书带出来读……” 她昏昏沉沉地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也许是药物起效,她陷在一种安逸舒适的混沌中,隐约听见他说:“我坐在地上读书。”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已经不大有印象了,只记得他说白鹭书院的湖很美,仿佛镶嵌在西南道的一颗明珠。 半夜,苏绾绾不知为何忽然惊醒。此时已是初夏,清冷的月光铺了一地,窗外竹影婆娑,她坐起身,在床上发愣,低头注视郁行安。 他已经入眠,手搭在苏绾绾身上。因为苏绾绾坐起身,离他远了一些,他无意识地靠过来,将她抱紧,像一只靠近火光的白尾鹿。 苏绾绾的脊背生出凉意,随着她思绪奔涌,这凉意逐渐席卷她全身。 郁轩临说,郁行安年幼时得到过一个蹴鞠,他父亲下达了对郁行安同窗们的蹴鞠禁令。 为了解除这项禁令,郁行安自愿接受惩戒。 他说他坐在地上读书。 如今已经有了笙蹄——也就是坐墩,但世家大族的子弟仍然习惯坐在坐榻或坐席上,双膝跪下,正襟危坐。 郁行安会使用别的坐姿吗?似乎不会。她从未见过他使用其它不合古礼的坐姿。 他分明可以站着读的,哪怕是站一个月。是谁非要如此逼迫他? 苏绾绾盯着地上的月光,郁行安似乎醒了,他嗓音倦哑,轻声道:“扶枝?” 他唤她的声音总是低沉文雅,很温和,像指尖在摩挲一块温润的玉。 苏绾绾猝然回过神,她低下头,慢慢靠在郁行安身上。 “郁行安。” “嗯。” “藏书楼的书那么多,坐在地上怎么读?” 郁行安沉默,半晌后,拂开她的额发,温声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苏绾绾喉咙发涩,心想怎么会忘呢?他记性那么好。 她将脑袋埋在郁行安怀里,片刻后,郁行安坐起来,在夜色中将手探向她的脸。 “扶枝,你哭什么?”他问。 她哭了吗? 苏绾绾将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摸到一片湿漉漉的水。 正无措间,郁行安捧起她的脸,擦去她的泪痕。泪水越擦越多,郁行安轻叹:“莫哭了,皆是从前的事,何况我早已忘了。” “我才不信。”苏绾绾哽咽一声,努力平缓声线,说道,“你害怕永不熄灭的太阳和蜡烛,是因为这两样不熄灭,你就不能停下读书,是不是?” 郁行安抱住她,轻声道:“我早已不怕这两样东西。” “那你怕何物?” “怕你离开我。” 苏绾绾一懵,一个辗转的吻落下来,吻在她的泪痕上。 细细密密的吻,像一场雨一般将她笼罩。, “虽不愿看见你哭。”郁行安在亲吻的间隙道,“但你也不必强忍着。” 苏绾绾将脸埋在他衣襟里,被他轻拍背部。 苏绾绾问:“为何被大雁啄了,还要来阆都寻我?” “因我心悦于你。” 那个很会打马球的小娘子,擅于算学和琴艺的小娘子,爱吃醋,说话时双眸发亮,不通人心鬼蜮,却会在看见难民时感到难过。 又体贴,性情又好,隔得很远就能看出他的心事,让人赠他一盒玉锦糕。时而撒娇,时而害羞,时而忧郁。忧郁时像是戴上面具,撒娇时仿佛落入人间的鸟灵。, 明亮温柔,耀眼夺目,像一束光,照进他苍白的生命。 苏绾绾捉住他的手,闭上眼睛,吻上他的唇。 郁行安被她哭得没办法,吻了半日,低声道:“扶枝,如何才能让你高兴?” 苏绾绾不说话。 郁行安用手接住她的泪:“想要如何便告诉我。无论你想要何物,我皆允你。” 月色如霜,殿中没有灯火,只有静谧月光。 “我什么也不要。”苏绾绾半晌道,“只希望我喜欢之人皆陪在我身旁。” “好。”郁行安认真道,“他们皆会长伴你身旁。” 翌日,苏绾绾感觉身体好了一些。宫女们说郁行安已经去上朝了,临去前给她掖了被褥。 她应了一声,用完膳,读了几卷书,宫女道长公主求见,她让人请进来。 长公主就是郁四娘,大婚前几日,她被郁行安从河西道接过来,册为公主,是观礼人之一。 两人多年未见,有些生疏,但毕竟之前的交情还在,聊了片刻,又渐渐熟稔起来。 “你不怪我?”许久后,苏绾绾问。 她听说乌辰受了罚,而乌辰受罚的原因,便是在心里怨怪她,没有直接执行郁行安的命令,解开她和郁行安的误解。 “阿兄……圣人不让我们怪你。”郁四娘携住她的手,“他说你容易自责,不许我们说你不好。扶枝,我不怪你。” 苏绾绾也携住她的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郁四娘道:“你们皆要好好的,日后若有事,便来寻我,我这回不去赴那些劳什子周岁宴了,我帮你们将话说开。” 苏绾绾笑道:“好。” 郁行安回来的时候,郁四娘已经离开,苏绾绾正巧又打了一个喷嚏。 郁行安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还未好吗?” “哪有那么快呀。”苏绾绾道,“昨日头还晕乎乎的,今日清爽了许多。” 郁行安像是放了心。入夜,苏绾绾喝完药,缩进被褥里,见灯火煌煌,郁行安坐在旁边,低眸凝望她。 苏绾绾偏开脑袋,打了个喷嚏,又将脑袋转回来:“在瞧什么?” “在瞧你怎么这样可怜。” 苏绾绾:“……我哪里可怜啦?” 郁行安摩挲她的头发,没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她哪里可怜。 只觉得她哭泣时可怜,淋雨时可怜,不寐时可怜,打一个喷嚏也可怜。 她所在之处,像是笼了一层柔和的光,又明亮又温柔,受一点点委屈,她自己还不觉得,他就立刻生出许多怜爱之心,觉得她这样也可怜,那样也可怜。 两人又聊了许久,苏绾绾打了个哈欠,郁行安让人熄灯,睡在她身旁。 上回大婚,她说那样好累。 他问除了累,还有没有别的。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不肯说话,半晌后问他,郁行安,我们少做那种事好不好呀? 他当时摸着她头发,应好。同时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粗鲁了,细细回忆,又觉得她应是舒泰的。 既然如此,便暂且应下。岁月漫长,她总会习惯这样的相处,再慢慢靠近。 郁行安和她挨得很近,不久之后,他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动作,苏绾绾玩他的耳垂。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翻过身,将她揽入怀中。 “扶枝。”他喉结微滚,低声道。 苏绾绾没有推开他,他又唤了一声,修长手指往下滑,灵巧温柔,如同点燃一簇簇火苗。 夜色漫长,相爱之人彻夜难眠。 过了半个月,西丹国使者和狄国使者来访,郁行安设宴招待。 宴会上,西丹国使者赞颂苏绾绾的书卷——他们国中竟有人看懂了,并将其译作西丹语。根据苏绾绾的算式,十日前果然发生了日蚀,西丹国将其视为大夏的神迹。 狄国则想进献公主,与郁行安和亲。 郁行安拒绝了。 工部尚书在一旁看见帝后时而对视的目光,嘀咕道:“圣人未免太珍爱皇后娘娘。”, 户部尚书在旁瞟他一眼,静默无言。 这么明显的事,众人早瞧出来了。也就这人不通世事,才一直在工部待着。 宴席过半,郁行安寻了个借口离开,让众臣代为招待。 苏绾绾跟在他身后,两人坐步辇到了御苑,郁行安上前,将苏绾绾扶下来。 两人牵着手,苏绾绾问:“怎么就走了呀?” “晴日正好。”郁行安道。 苏绾绾立即就懂了,攥住他的手,两人在御苑中散步,宫人们远远跟在后头。 尚未进入盛夏,天气还算凉爽,御苑中飞花似梦,草木葱茏。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儿,时不时从御苑上方飞过,偶尔发出娇啼。 苏绾绾瞧着,也有一种可以随之飞翔的感觉。 “那是什么鸟呀?”苏绾绾问。 郁行安看了一眼,说道:“那是金画眉。我曾在一卷书上读过,有人形容它们的啾鸣像在喊‘鸡飞狗跳’。” 苏绾绾听了片刻,笑出声。她道:“我喜欢同你一起听鸟鸣,无所事事,浪费光阴。” 从前她觉得不可蹉跎时光,如今又觉得,偶尔蹉跎一次,也没有关系。毕竟,郁行安应该很喜欢这样吧。 果然,郁行安道:“我也喜欢与你一同浪费光阴。” 日光静谧洒下来,照在两人身上。 命运的洪流奔涌向前,而他们终于在洪流中牵住彼此的手。 至死不渝。
第58章 番外一:司马昪 曾有一个娘子问他:“殿下,谈到宫廷,你会想到什么呢?” 当时,司马昪的神情有一瞬间怔愣。 宫廷啊,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对宫廷几乎所有的记忆,无不围绕背叛、谎言和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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